■邓玉艳
上世纪乙丑年,中元节供老客时阴了两天,二三点雨打在纸钱余烬上。尔后直到冬至逢庚数九,天天毒日霸着碧空。也有几回,天边起了乌云打了雷,却回回失望唉叹,“大雨落一圈,不落我种福亭边。”池塘和禾田较劲,比哪个干缝大。种福亭边排满木桶铁桶木盆铝盆,等着打种福亭古井水。那年,方圆数里井枯,只剩种福亭古井汩汩突清泉,滋养上千人口。古井旁数亩绿色,在千顷枯黄中格外耀眼。随着打水的队伍逐渐壮大,开始有挑空桶回家的了。并非政府动员,种福亭人自发决定:禾不与人争水。古井旁硕果仅存的数亩绿色日渐枯萎,滴在水桶里的有汗也有泪。
世上有个古老的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种福亭人也有个议题,先有亭抑或先有井。有位本土行家,从井底掘出北宋瓷片,亭址仅觅到明末清初陶碴。据此推断,先有井后有亭。亭是给喝水的人避雨遮阳歇脚。
种福亭井水清澈,大姑娘小媳妇爱对着井中影子梳头。种福亭井水暑日雪天尤有特色,夏日炎炎,那时乡下尚无冰箱,种福亭人却能喝到消暑的冷饮。把西瓜泡在井水中,一个时辰后便是上佳冰浸西瓜。冬日漫天大雪,古井上热汽蒸腾,井周径尺冰雪落地即化。雪后初霁,女人们争先恐后取古井水漂洗蚊帐被褥。一坵田收获的糯谷酿糊芝酒,添加种福亭古井水的则特别香醇绵甜,掺入古井水做的泡菜格外鲜脆下饭。
古井,种福亭人引以为傲,周边村子的人钦羡不已。那年代尚无公路,一条连接衡阳—洪罗庙与花门楼—双峰的商道,蜿蜒经过种福亭,路上的青石板被踏得溜光滑亮。洪罗庙的荸荠大白菜胡萝卜,衡阳的洋火洋油,花门楼的煤炭火盆火桶,双峰的瓦罐陶缸,经常在种福亭交汇。南来北往的挑伕商贩距种福亭三五里就相约,再顶一肩,到种福亭喝口井水吧口烟。古井边木橛上挂着竹勺,舀一勺井水咕嘟咕嘟下肚,畅快地舒一口长气,叹声,“好井水!种福亭人是神仙!”亭子里有十几张木墩,张张被蹭得油光发亮。在谈天说诸侯中,也许洪罗庙的荸荠就交换到花门楼的煤炭箩里了。亭子檐下挂着从38码到45码长短不一的笋壳草鞋,均为种福亭人义献,若需要可自取。
提到种福亭,绕不开一个人物,那就是高寿的赵四老母亲。她在种福亭生活过二十多年,她长年备着蒿草火把,让走夜路的任取。许多人说,赵四老母得享高寿,赖此善举。赵四老母寿高几何,也是个谜。吕满爹常说,赵四老母亲活到多少岁,她本主都糊涂了。吕满爹说,他二伢子小学发蒙那年,赵四老母亲言自己九十岁,他二伢子上公社中学,赵四老母还自称九十岁。
不过,种福亭送火把,非赵四老母亲的独创。有花门楼老人传说,咸丰年间他曾祖受赠过种福亭的火把。如此看来,是种福亭人一直禀承了种福助人的初心。
都说种福亭民风淳朴,也有种福亭人“发狠”的记录。那年春耕时节,有位外乡町里人一挑箢箕断了系,掉进泥田里,外乡人四顾无人,竟然在古井中涮洗。幸有六七岁光屁股伢子,隐在野刺莓丛中觅野果,无意中瞅见,跑去大人干活的田边呐喊。闻讯,犁田的放了牛,担牛栏汙的撇了粪箕,锄田塍的撂了锄头,十几条壮汉追了几里地,外乡人被那阵势吓傻了胆,跪地讨饶。有人揪起他:“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且去淘干井。”村中三位尊长议定:污了井水犹可恕,辱了井神万不可赦。种福亭老少百几十口人全仗井神庇佑。外乡人必备牲灵旨酒谢神,较真的劲儿可见一斑。
种福亭始建于何年何月,无从稽考。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政府修建了一条连通衡阳到双峰的公路,距离种福亭不到一百米。古道上的青石板仿佛一夜间被撬干净,被石板压迫日久的杂草疯长,又犹如一夜间侵占了古道。踅到古井边喝水歇肩的逐日递减。下车专程光临种福亭的寥寥无几。不久,就有人主张拆了种福亭,腾出一亩几分地。而后进入改革开放快车道,种福亭家家户户凿了机井,冰箱和热水器也成为农家标配了。从此,古井边百草丛生,蛙鼓狂鸣,流萤漫舞。
直到近年,古道古井古亭古村成为游子的怀念。种福亭的众位贤达自筹资金,政府引资,把村子改头换面、穿衣戴帽,古老的种福亭小村呈现时代潮头的气象。古井水被邀至燕形山山巅,经过石英颗粒过滤净化,一路欢歌流入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管。
种福亭早已夷为平地,但长存在种福亭人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