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猪栏多在屋后,土砖砌就,搭盖稻草。地面铺装石板,向有排污孔的后墙一侧倾斜,方便排放粪水。前向为半墙,中间设门栏,拴着四五根木杆。后墙留有两排通风孔,天寒时用稻草卷封塞。
腊月,猪大都出栏售卖或宰杀。仔猪入栏前,以熟石灰抛洒地面,清扫消毒。调石灰水,在四向墙上印满手掌印,据传有举掌抗拒瘟病的寓意。大年三十,贴完春联,都会在猪栏门边,贴上红纸小条幅,上书“六畜兴旺”四个字。
过了年,买回两三头不足十斤的仔猪,抬放猪栏门口。男人抓起前腿,猪仔稚声嗷嗷直叫,落入栏里。齐齐靠墙站定,惊魂未定,傻傻瞪眼望着主人。女人舀一勺水,泼向靠后墙的石板地面,一本正经地告诫猪仔:“小畜生,生得贱,冇病冇灾哦。要爱干净,记得到倒湿咯地方屙屎屙尿。”猪仔似懂非懂,“嗯嗯”地举头张望。
猪仔进了栏,天天提潲盆,女人便不得清闲。抽半日回家、走亲戚,心里记挂栏里的猪,行色匆匆,多要当日返回。
小猪不嗜睡,难得安静,未到开潲时间,不停地嬉戏打闹,清净一段时间的猪栏,又热闹起来。临近开潲,猪仔就会在栏里来回窜动,时不时贴上木栏杆,叫闹着开餐。女人挖几铲细糠碎米猪潲,放进小潲盆,滗好米汤,拌和均匀,提到猪栏。潲盆尚未放稳,猪仔便一头扎进去,喳喳地吞吃起来。不懂事的一只猪仔,双脚踩进潲盆,占据有利位置,闷嘴狂吃。守在栏边的女人拿起小竹条,轻轻一抽:“吃要有吃相,脚站出去,好点吃潲,听到冇?”猪儿退出潲盆,乖乖地顺着盆沿小口嚼食。
饲料精细,未及满月的猪仔鬃毛晶亮,肤色红润。打过第一轮防疫针,趁着小猪懵懂,及早给公猪阉割去势。请来阉猪匠,男人递上一根纸烟。阉猪匠询问:“咯两天猪仔吃潲正常不?冇发热噻?”女人抢着说:“冇得毛病。”“哦,那就阉得。”阉猪匠心里有了底,扔掉烟屁股,从皮套扯出李子大小的桃形手术刀。划燃火柴,将刀刃伸到火焰里烧烫一下。男人从栏里抓出公猪仔,双手倒提,撑开后腿。阉猪匠小心操刀切开皮囊,挤出两颗紫红光滑的肉粒,扔到屋顶。猪儿尖叫,拼力扑朔前腿。压一下伤口,放落地上,猪儿夹着尾巴,低头走开,步态有些不自在。阉完另一只,洗好手,阉猪匠招呼女主人:“猪仔出哒点血,伤哒元气。要在外面走走,莫急着关栏里。咯几天,喂点好潲补一补。”女主人点头应诺,露出心痛的神色。男人递给阉猪匠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数了工钱,跟阉猪匠挥手道谢。
及至膘重二三十斤,便要阉母猪仔。早上不开潲,饿了的公猪仔、母猪仔在栏里哼叫。约请的阉猪匠到了,女人早已备好一盆冷开水。男人捉出母猪仔,帮着师傅将猪侧压在地。师傅以手指量算好切口位置,浇水抹洗两遍。烧烫桃形手术刀,绷紧猪左后侧腹壁,切开三公分左右的口子。运气好,挤压几下,“桃花”(卵巢)就冒出来。割断结扎一侧桃花,扔进脸盆。再用食指戳进切口,找寻到另一侧桃花,大功告成。一时探寻不到,用食指如摇胡椒轧子一般搅动,猪仔不停嗷叫。一旁的女人揪心地蹲下身,给猪儿挠痒安慰。直至将猪肠子悠出来,勾勾翻翻,终于找到桃花。阉猪匠额头沁出汗珠,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小心塞回肠子,抚平伤口,洗净渗血。阉割不顺利,创伤稍大,阉猪匠会加打一针消炎针,招呼女主人:“看好阉猪,伤口莫揩到泥水。咯两天猪可能会不赶潲,加点盐,调调胃口。如是猪发热,就喊我来看一下。”猪儿贱,伤口极少感染。
阉割后的猪仔性子温和,食量大增,每餐一小潲盆潲,上个月略有剩余,下个月便舔得精光。女人靠在木栅栏上看猪仔摇着尾巴,埋头狼吞虎咽,欣喜地嘀咕:“越吃越多,明日要换大潲盆哒!”次日,煮潲由铁鼎锅改为大灶龙头锅,喂潲换用大潲盆。圆形杉木大潲盆有米筛大,口沿四五寸高,半圆柏木提手。猪小隔日煮潲,猪大了每天煮潲。晚上,女人点上煤油灯,坐着矮凳,切出一大堆猪草。每天早起,舀米潲水,烧柴火,煮熟一大锅潲,天才刚刚亮。收早工回来,煮饭滗米汤,掺一盆潲,急匆匆提到栏里。猪们饿鬼似的即刻抢完,又嗷嗷抗议没吃饱。再加大半盆,猪儿肚腹才鼓囊起来。吃完,百无聊赖,昏昏睡去,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打了第二轮防疫针,猪长至七八十斤。时值盛夏,蚊蝇滋生,猪儿不安逸。女人隔日清扫猪栏,有时还要提水冲洗。偶有猪儿发热不赶潲,火急火燎喊来兽医。放了痧,打了安乃近,配一小包药丸。潲里加点碎米和盐,猪儿两三日便恢复胃口和精神。菜叶、薯藤之类的青料不够,女人收工后,顺道寻回一篮猪草。还是不够,叫孩子满山满岭去寻,甚至勒些槐树叶、谷皮叶作猪草。
碎米细糠少了,粗糠猪草煮的潲粗粝,猪便有些挑食。嘴巴闷在潲里,一边犁潲,一边过滤似的吸吮,第二盆潲吃完,盆里剩一层粗渣。女人知道每头猪的习性,开潲时,常拿一根竹条,靠在栏门口,监督爱挑食拱潲的猪儿好生吃潲。强势的猪,吃着吃着,踩进潲盆,扭头拱开同伴。女人用竹条扑过去:“灾猪子逞强,欺侮别个,老娘抽死你!”那头猪叫唤一声,退出潲盆,耷拉耳朵抬头望一眼,又低头“哐哐”吞吃起来。
秋收后,细糠碎米充足,干红薯藤作主料,搭配些薯渣、青菜叶,猪儿吃得饱睡得好,膘重超过百斤。每次队里称猪计算积肥公分,女人多是挂着笑容。食量大消耗快,开潲迟了,肥猪便用鼻子将潲盆拱得生响,发泄不满。临近开潲,轮番趴着栅栏,闷声吼叫。女人隔着后门,与猪儿对话:“饿佬鬼,等一刻就会饿死啊?米汤还冇滗出来,吃干潲,噎死你灾猪子。”偶或猪儿饿慌了,挤断木杆砖头逃出猪栏,四处拱泥找食。女人喊回男人,一起捏着竹条,“啰啰啰啰”呼唤,左追右截,将猪赶进栏里。
那时生猪由国家统购统销,食品站下乡定点收购,毛重达到一百三十八斤,才符合收购标准。早上,女人熬了稀饭加了盐,单独给待售的那头猪掺潲。提进潲盆,拿竹条守在栏边,赶开不卖的年猪,鼓励吃潲的猪儿:“今日出门做客,放开胃口多吃一点,吃饱了重点秤,对得住我一年给你提潲盆。”猪被绑上楼梯,吐着白气嗷嗷直叫。起肩那一刻,女人站在禾堂坪,眼里涌出晶莹的泪花,目送猪儿出屋场,直至抬送猪儿的影子消失在田垄的尽头。
女人回屋,若有所失,手足无措。呆坐一会儿,又提起潲盆,给栏里的年猪掺潲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