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哗啦啦……她心中突然涌现的一丝柔情，倾刻被大雨摧残得溃不成军。她是在去买菜回家的路上碰上这场大雨的，家中还等着菜下锅。暴雨拖住了脚步，思绪纷飞如同那漫天密密麻麻的雨珠。

　　这个城市曾经如此熟悉，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所有的一切填满了记忆。本来以为可以就这样走下去，也好。那年南方一大城市的招聘有着无比的吸引力，还算年轻的她举家南迁，夫妻双双到一所高校任教。只是父母、兄妹都还在这个城市，好在交通发达，常回家看看，一直坚持着。

　　这样也好，距离产生美，经常走动反而多了几分期盼。而生活中的一些突然，就如同这六月的雨说来就来。

　　先是母亲得了癌症，好在发现早，未转移，大手术后身体受了很大损伤。刚喘过一口气，父亲因癌截去了一条腿，本来可以自理，又突然中风，不能说话，完全要人照顾才能生活。

　　生活的节奏一下被打乱，兄弟姐妹轮流照顾，默默地尽着义务。当逐步适应时，一向健康的弟弟偶感不适，一检查又是可怕的癌症。一屋子病人，老的小的，而且都是重症。

　　她是在弟弟化疗期间赶回老家的，在生命攸关的时候，她想尽自己的努力，为家人减轻痛苦，调理好病人的身体。

　　每天的劳动程序化。早晨五点多起床，招呼好母亲就开始做早餐，再出去买菜，紧接着就是准备中餐。中午病人休息了，再洗碗、搞卫生，又是做晚餐。晚上洗衣服，还有一系列的零碎活，忙完常常是晚上零点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休息。周而复始。

　　最难的是做饭。父亲不能吃辣椒，母亲还有糖尿病，弟弟许多食品不能吃，要炖汤开小灶，只能“一桌三制”。一顿饭做下来就忙得她晕头转向。

　　转眼间这一待就是一月有余，连轴转的劳作，她骨头好像都要散架。这些苦她能吃，也愿意吃。但是每天面对的是病人，尽管是亲人，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仿佛空气中弥漫的是阴冷萧杀，阳光不起来。尽力克制着，害怕心中积压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随时会引爆，那个局面很可能失控。

　　餐厅在二楼，父亲因腿脚不便住在一楼，每到吃饭时，就要把父亲连抬带扶到二楼。平日里习惯了，每回都还顺利。那天不知怎的，上楼时把父亲的义肢弄丢了，那条真腿非常僵硬又跟不上，她拨了一下，父亲就忍不住喊痛。弟弟听到了，赶过来帮忙，冲着姐姐吼了起来：“你这个蠢婆子，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她一下子蒙了，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她坚持没有流出来。

　　上桌了。一桌子菜异彩纷呈，各取所需。她总是努力着，有营养，有口味，养好病人身体。今中午这几个菜她还上了点心，比如，凉拌马齿苋。众人在有说有笑地吃着、聊着。不吃辣椒的母亲因吃了点辣椒，脸辣得通红，筷子往桌上一甩：“这么多辣椒怎么吃？一桌子菜就没有我吃的！搞什么搞！”见此情景，她倒吸一口冷气，一口饭卡在喉咙边差点被噎死。父亲突然一个喷嚏，口水唾沫全喷向了桌子，众人避之不及。从外地赶过来看望病人的妹妹，指责坐在父亲一边的她怎么不防备。一桌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好像全是她的错。

　　这一回，她止不住泪流满面，愤怒之火一下子被点燃，不愉快的事一桩桩浮现在眼前。

　　“你们谁都可以指责、骂我，我犯了什么错？”

　　先指着弟弟，“我自愿来照顾你，有哪一天看了你好脸色？你动不动就这样骂，把我当什么？”弟弟本来蜡黄的脸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

　　母亲嗫嚅着刚要解释什么，她一点不留情面地指责：“你真自私。你不吃辣椒，难道大家都不吃？”这样直白，母亲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手气得发抖。

　　她转身用筷子点着妹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一天到晚累得屁股不沾凳，你做了什么。”妹妹头低得差点夹在裤裆里。

　　不大的屋子里充满了火药味。见无人搭言，她越说越来劲：“老房子卖了，钱全部给了弟弟，告都不告诉我们，这算哪门子事？”“弟弟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小时候一起读书，你们就不接我的孩子。”“好心好意接你们到我那个城市的家去住，你们寻死觅活要回，我又做错了什么。”

　　多少年的陈年老账被悉数翻了出来，边诉边哭，与平时温柔贤淑的她判若两人。

　　一阵怪风吹进了屋，房门被重重关上，突如其来的怪响打破了她。这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复杂的表情。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同情她的辛苦，欣赏她的付出。人心隔肚，天天在一起，未曾想还有一肚子的委屈，还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有病的弟弟粗粗吃完饭，径自去收拾厨房。

　　妹妹扶着父亲带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向一楼。

　　餐厅里只有她还怔怔地坐着，并没有人搭理她。这些事没有她做，好像也没有多大影响。

　　有她不多，无她不少。天是惨淡的灰，凝着一抹白。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时她可能才明白，刚才一番话，痛快淋漓喧泄。可是许多的好被冲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