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面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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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30日 星期二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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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与他的 『枣事』
  ■邓玉艳

  三十几年前,一天深夜,我被初中班主任老师唤醒,摸了数里山路,跌跌撞撞赶回家。家里挤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十几号人,却鸦雀无声,空气宛若凝固,唯有抽屉上的油灯,吐着暗红的火苗。偶尔,灯花“叭“一下,声音也格外瘆人。

  祖父松弛地大张着嘴,急促而虚弱地呼吸。听不清他的呼吸声,只能从他胸脯的起伏感觉他在呼吸。每一次吸气,盖在祖父身上薄薄的被单上,凸现一条一条肋骨印。祖父无神空洞的双目牢牢盯着抽屉上的灯火,枯槁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些许不悦。见状,母亲姑姑婶婶一班女流轮番贴近祖父耳旁,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在武汉上班的二姐未到?担心大姐夫的盲肠手术?想见在海峡对岸的满舅爹一面……父亲姑父叔叔一群爷们也乱猜,裘三爷家割一天半禾,工钱未给?对门刘婶三升糯米未还?欠着王医师五付中药钱……

  瞅着祖父一直一动不动注视灯火,祖母重“唉”一声,像是解悟了,两行眼泪汩汩淌着,拼命捂紧嘴,从她耸动的双肩和急剧痉挛的腮肌上,看得出祖母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几位女人慌忙撑住临近崩溃软塌塌就要倒下的祖母。但祖母迅即直起腰,抹了抹抹不干的眼泪,将搭在身上的手一一拨开,踉踉跄跄走到抽屉前,小心翼翼把灯火调到最暗。

  祖父缓缓地、缓缓地从灯火上收回目光,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变得僵硬,仿如一位笨拙画家画的一匹老马。祖父胸脯的起伏徐徐转弱,喉管虚弱地“咕”了一声后,胸脯便彻底平静了。

  祖父的一生把节俭发挥得淋漓尽致,用他的勤俭养育了六男三女,掏干自己的心血,为子女浇注成家立业之路。那个年代,不但田土集体所有,时间也由生产队掌控,耕耘自留地,只能曙光里浇瓜,月光下莳苗,太阳当头顶正是锄草时。祖父是十里八乡的种菜能手,他的季节总比别人早三五天,他的茄子坐果了,别人的才开花;他吃过三天新辣椒,别人的才上市。他种的菜又大又粗又嫩,集市上能贵卖一毛钱一斤。房前屋后,只要是生产队不干涉的,见缝插针统统栽上果木树。于是,春天有香椿、春笋;夏天摘桃李、杨梅;秋天打酸枣、糖枣;冬天收板栗、柿子。

  记得,我屋前有三株大枣树,一溜长在禾坪边沿,一半树枝盖在禾坪上,另一半伸展在禾坪下的稻田上空。每年农历二三月,祖父瞄着三树密匝匝的枣花兀自偷乐。盼到七八月,累累枣子坠弯了枝条,青色的枣子渗出淡淡黄色,咬一口又脆又甜,齿颊余香。祖父掰着指头笑一声数一句,嘿嘿,老五老六学费不愁了;嘿嘿,落雪天絮衣有着落了;嘿嘿,供销社打壶老白干,包半斤鱼皮花生米;嘿嘿……

  我们一群孩子却失望了。每年即将进入“打枣”的时节,祖父用荊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封锁枣树,锐刺扮着一张张冷脸拒我们于三尺之外。我们只能眼巴巴望着,满树枣子笑眯眯向我们招着小手。

  祖父祖母轮值蹲守,祖父在晚上干脆长驻枣树下。捱到枣子泛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祖父终于发出“打枣”将令。 打枣时,邻里倾巢围观,有出主意的,有帮忙的。不论大人小孩,祖父一律打发一捧枣子,“今年歉年,给两个尝尝味,明年若是丰年,送每人半撮箕,打个枣子牙祭。”大人个个客套一番,“辛辛苦苦打点枣,都给我们吃了,冇得赶集卖了”。小孩不谙世情,早把衣兜扯得几尺宽,等着枣子进去。

  小五是三叔的儿子,晚生我一年,刚背一学期书包,瞧着祖父的眼神不注意,把一双爪子伸进枣子箩里。祖母眼尖,大“呃”了一声。三婶背过身子,响亮地拍了一巴掌,“饿牢放出来的!五叔六叔的学费呢!”小五破开喉咙大嚎,唯恐别人听不到。我在一旁冷笑,三婶明明是左巴掌拍在右巴掌上,小五也只干哭,半滴眼泪未下。祖父抓一抓枣子塞小五手里,“枣子不是好东西,吃多了屙肚子。爷爷可看见了,你枣子骨头吐了一地。”小五立马刹住哭声,支开衣兜,“爷爷,爷爷,再来抓,屙肚子不赖你。”祖父爽朗大笑,顺手掐一把小五粉嘟嘟的脸蛋,又捏了把枣子放小五兜里,“不学好样,看你四哥多听话。”

  祖父口中的四哥,就是我。我暗笑,有我大显身手的时候。枣树梢尾和树冠有大片大人们的禁区,也不是每个体重占优的小孩均能攻克,还需胆肥不恐高。每到这种关头,祖父往往把目光投向我,“四伢子,上。”我恍若一位出征的战士,往掌心啐一口唾沫,如猿猴般敏捷,在一片惊呼声中一溜烟到达树顶。攀,爬,挪,吊,腾,弹,每一个动作皆如体操冠军,干净利落流畅优美。树下传上一节竹竿,比大人用的细了一号,恰恰适合我抡得开。枣子在我的竹竿下像个乖孩子,听话地蹦进树下的被单里。我不时根据枣子落点吆喝扯被单的转移阵地。那架式好比运筹帷幄的将军。这班叔叔哥哥们,平时在我跟前装腔作势,这阵子任我呼来将去,稍有不从,祖父便大声呵斥,“听四伢子的,左移三兜禾!”

  枝叶间,也会发现隐藏极深的枣子,我摘了悄悄据为己有。祖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有一次,梢尖一颗红艳艳的枣子,张着一双媚眼勾引我。明知前方埋伏着危险,但我还是侥幸迈出了那一步。突然,枝条与树干瞬间决裂,慌乱中我拽住另一丫枝条。就是这根柔弱的枝条,好歹拉了一把下坠的速度。我约摸感受了两秒钟腾飞的快感,便蠢笨地砸在稻田里。幸亏稻田展开柔软的胸怀,除了满身泥水,我毫发未损。

  打下的枣子,卖得越早晾干的水分愈小,越划算。我跟祖父赶集卖过枣,祖父派给我任务,有些人尝一颗枣又尝一颗,嫌好道丑,并不真买。都是乡里乡亲,大人张不开口,小孩说了就说了,有大人打圆场。那日,隔壁生产队陈胖子过来问枣子甜不甜,祖父春风满面地说,“你先尝,不甜倒贴你钱。”陈胖子就尝了,连吐三个枣核,趁祖父埋头数钱,想脚底抹油开溜。我赶紧嘟囔一句,“尝三个了,不买,白吃。”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祖父佯作训斥,“自家树上打的,吃就吃了,又亏不了本?不是熟人请吃还不吃呢。老陈,是不?”陈胖子脸红了半边,嗫嚅半天,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角票,“我屋里的嘴刁,不清甜闻都不闻一下,称半斤……一斤吧。”

  卖完枣回家的那天晚上,祖父吧唧吧唧连抽几口旱烟,我觉得他整个人霎时容光焕发,周身毛孔无一不通透;满面纹壑无一不舒展;四肢老茧无一不润亮。那夜,我枕在祖父健壮的大腿上仰面观天,顿觉夜空宛似亲近了许多,不再遥不可及。那一刻,觉得满天繁星在睒着笑脸向我靠拢,仿如我一伸手,星星就会弹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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