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河塘、沟渠纵横，伴水而生的植物，除了水田里人工种植的稻子、莲藕、荸荠、芋头、高笋，其余分层野生于水中。水面漂浮着水皮莲（水荷叶）、野菱角、鸡桃子（芡实）、荇菜，水边随处是过根龙（空心莲）、菖蒲、水芹菜、灯芯草、野荸荠、水葱、野席草、水竹，水底沉有金鱼藻、水车前与不知名的丝条或钢丝球状“丝草”。水田肥沃，杂草繁盛，斩除不尽，我知道名字的有牛毛毡、四叶草、鸭舌草、剪刀草（野慈菇）、麦兜苋、水苋菜、马齿苋、辣里草（丁香蓼）、三棱草（水莎草）以及稗草。此等水生植物，都有接地气的根系，离开泥土，即便勉强存活，必定不茂盛。

　　水生植物也有漂浮于水面的，有根无土，除开水藻，大概只有水葫芦和浮萍两类。

　　水葫芦是外来生物，分为两种。一种乡语称为水基莲，茎杆似泡沫，卷耳叶片，蓝紫色花，学名凤眼蓝，别名水浮莲、凤眼莲、布袋莲；一种乡语偏偏也叫水浮莲，形如木芙蓉花，叶色灰蓝，学名大萍，别名白萍、水芙蓉、水莲。水葫芦多人工植养于小水池，若流失于河湖，可疯长成灾。

　　浮萍也有两种，一种乡语称为浮漂（fúbiáo），圆角三角形，小纽扣大小，叶紫绿色，浮根紫红；一种叫米漂（mībiáo），圆形，绿豆粒大小，叶绿色，浮根白。浮萍应是土产，依水悄然而生，飘零河塘江湖。

　　秋冬水葫芦枯萎时，留存黑色根须，来年萌发新叶。同为漂浮植物，浮萍却来去无痕，一岁一枯荣，演绎生命轮回的神奇。浮萍和水葫芦一样，因水的滋润，鲜嫩而极少枯萎，可作猪草。幼时常下水捞取，戏水弄泥，较之在田土里薅猪草，多了一份灵动的乐趣。

　　自幼迄今，我无意于探究浮萍的奥秘。因为太过平常太过亲近，我对浮萍往往熟视无睹，只是记忆里偶尔涌出捞浮萍的一鳞半爪，回味生活的个中兴味。

　　仲春暖雨，万物兴发。一池肥水，几番阳光照拂，浮萍如老天撒播的精灵，一夜之间悄然冒出水面。起初星星点点游移，不几日汇聚成片，绿意盎然。浮萍任由风儿吹拂，挤占池水周边，遮蔽池边杂树的倒影。老青蛙拱出绿盖，“咕咕”几声，衬出一池的幽静。新破壳的蝌蚪在浅水边游窜，几只鸭子争先恐后，“嘎嘎嘎嘎”追逐啄食，搅散池塘的清静。一生二，二生三，浮萍挤挤挨挨铺满水面，微波吹送，在池岸印出一个绿圈。

　　浮漂、米漂鲜嫩，几无杂质，乃上等饲料。那时每户农家养了两三头猪，猪草尚不丰茂时，浮萍便可替代。隔三差五，女人挽起裤腿，提着箢箕、篱爪，涉入池塘。浮萍堆高两箢箕，省去砍切工夫，直接倒入龙头锅，拌入米糠煮潲。浮萍柔嫩，想必猪儿一定吃得比往常欢快。

　　水至清则无鱼，水肥则易生浮萍。一方水田，稻苗尚未封行，浮漂、米漂稀疏盘踞浅水，加浓稻田的绿。过肥的水田，浮萍密密匝匝，遮盖禾兜，不利稻子生长。队上鼓励捞作猪草，队长告诫小心踩陷禾苗。女人们趁着早晚凉快，戴斗笠，挑箢箕，下田捞浮萍。凉风不解风情，女人们衣裳汗水湿透，才换回一担担的青绿。

　　雨水充沛时，稻田泄流，浮萍似泡沫堆积于田坝口和田间渠。父亲挑箢箕，顺带腰间系个鱼篓，我跟着下町捞浮萍。一篱爪撮起，浮萍沉甸甸的，滴滴答答沥着水。巡回半条垅，便可集满一担箢箕。偶尔撮起篱爪，有几条鲫鱼、泥鳅，裹着浮萍跳荡。我抢着抓取，开怀笑着塞进鱼篓。此时渔获最是得意，早已顾不得扒取浮萍。

　　小孩子寻猪草，仿佛约定俗成的义务。有时我们仿效大人，拿上篱爪下池塘，捞浮萍作猪草。池塘边缘的越捞越少，靠塘中间的够不着，便用竹篙绑接篱爪。长柄篱爪划破绿毯，网满浮萍游移上岸，箢箕渐满，塘坝一片欢腾。大小孩做什么，小小孩善模仿，欢悦劳动，竟也生出过一个大事端。屋场一个两三岁女孩，背着大人，私下来到塘边，学哥哥姐姐为家里捞浮萍。家里喊吃饭，屋里屋外不见踪影。四下寻找，发现塘坝放着一个箢箕，里面有少许浮萍，塘里漂浮着竹篱爪。无疑，女孩溺水了。打捞起来时，女孩两眼紧闭，嘴唇乌青，早已没了气息。生命随浮萍飘去，父母哭得呼天抢地，几天水米未沾。此后，屋场里的小孩子，生怕被“水鬼”拖去，好长时间不敢下塘捞浮萍。

　　家乡山塘养鱼兴盛，屋场有人在小池塘培育鱼苗。指头粗的草鱼，吞不进浮漂，更吃不下普通鱼草。浮萍从生发出来，到深秋露重水冷，悄无声息地隐去，叶片大小几无变化。米漂因其叶片小，正宜充当草鱼苗的“奶粉”，用作培育“新荷草鱼”。每天，苗池主人要去田里、塘里捞取米漂，一撮一撮漂放鱼池。小草鱼探头吞食，喁喁啜啜，恰似婴儿吸奶的声响。站立池岸静听，感觉麻酥酥的温馨。

　　老家地势低平，雨水稍多便泛滥，一向安静的浮萍，身不由己，如桃花流水一般，随水漂入小河，禾下清水一片。若遇连日暴雨，田垅一片汪洋，大水裹挟浮萍，汇入滚滚浊流。打散的浮萍，跟随波涛起伏，浪迹万里，飘零于茫茫大海。遥想奔流入海的浮萍，浪蚀盐渍，是否依然会绿茵如盖？我至今弄不明白。

　　大水退去，田里的浮萍稀稀落落，高岸池塘里的少有流失，仍可萍聚成茵，相比海上飘零，该是一种幸运。如今，田里、河里少有浮萍可捞，好在池塘里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