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10个月了。是半个多世纪以来,我第一次和父亲天地相隔,内心怅然。
虽然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但坦率地说,我对父亲的认知一直模糊。我总感觉到,说他因循守旧,他却不乏创新的举措;有时不近人情,却又有温情脉脉的一面;他其实是贫穷的,却在某些时候千金一掷;他似乎没有什么牵挂,却一直惦念着他曾领导过的一家大型国企……
年轻时,父亲迷恋摄影。上个世纪50年代他在大连工作时,就节衣缩食买了一架昂贵的苏制相机,并为母亲和我们兄妹俩留下了许多值得纪念的瞬间。然而,在父亲就任厂长的10多年间,他不仅没有给我们家人拍照,与亲友的合影也极少。而就在同一时间段里,他却在厂里留下许多镜头:有接待外宾的,有在生产一线的,有参加党代会职代会团代会的,还有新品开发、党建创新、民兵打靶、青工踢球、歌咏比赛……父亲去世后,我带着他未了的心愿,走进了倾注他毕生心血的工厂。工厂已经改制重组并入央企。我在企业档案室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在几十本老相册中流连,边翻阅边翻拍,留下了100多张珍贵的照片。
我从小到大,父亲虽然从来没有打我骂我,但他的不动声色、不言自威,还是在我心里落下了些许阴影。他很少和我们说笑,更从不当面夸奖儿女。我写了30多年新闻稿件,他从未点赞过一次。在厂里,他也不苟言笑,还制定了诸多在当时看来近乎严苛的条规,如在本地最早推行经济百分记奖制,动不动就扣钱,厂里的后生们也很怕他,背后送他一个“宋大扣”的外号。然而,父亲心底里还是喜欢年轻人的。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为了让企业可持续发展,厂里出巨资在上海理工大学委培了一个班。这批大学生毕业到厂里后,父亲从各方面关心他们的成长。年轻人喜欢蹦蹦跳跳,苦于没有场地,他便说服其他班子成员,先不盖办公楼,却建起一座同行业中首屈一指的多功能舞厅,还建了标准球场,他带头和青年人一起打篮球、踢足球、跳交谊舞。
父亲做事古板。在他的色彩世界里,仿佛只有黑白两色。人家找他办事,他常常生硬地回绝,为此得罪过不少人。他不仅是对外人,即便对唯一的儿子也不例外。有一年,厂里向社会公开有奖征集厂徽,我设计的一款作品入选了,并被应用在新厂门上。父亲知道后,再一次干预了:创意无偿使用,不发一分钱奖金。
可是,古板的人并不一味地古板。父亲去世后,几乎所有老同事都众口一词,夸他思维超前,有胆有识,很有气魄。无论是企业转型、新品开发、机制创新、管理规范,他都有创新之举: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他率先从国外引进膜式壁生产线,领跑全国同行;当工业锅炉做得风生水起时,他想到了开发电站锅炉,并新建了苏中最大的车间;他力排众议与港商合资,兴办了华东首家集装箱制造企业。
说来可能有人不信,父亲并不富有,但他自有他的腔调。他最显著的腔调是西装和请客。
他一生注重仪表,总是西装革履,西装和领带放了满满两个橱柜。有一次,我要参加一个重要外事活动,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行头,不得已穿上了父亲的一套老西装,竟然博得了一致好评。
父亲喜欢请客,尤其是即兴找个由头邀请老家的亲戚朋友欢聚一堂,无论大小事情,礼金分文不收。退休后,他的收入是我们全家最低的。他自己平时也非常节约,但在外人面前,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腔调。三年前,他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皮夹子也不忘记放在身上,甚至住进了重症病房,醒来后也用眼神四处找皮夹子,仿佛随时要请客。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彼时,他最大的心愿,是想去一趟已经从市区任港路搬迁到城市北边的工厂,那是他大半生魂牵梦绕的地方。然而,那时离他生命的终点只有两个月了。最终,他未能如愿以偿,却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也许,对于我这位有腔调的父亲,我才读懂了一个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