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翼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忠,就是诚,持中用心、平心而论,合起来,即是忠诚。说话做事,首先对得起良心良知良能。张岱记载说,有人偷诗,把人家杨衡的诗偷去参加科举考试,还考中了,后来杨衡自己也考中了。两人遇见之后的对话有意思,杨衡劈头就问,我那句“一一鹤声飞上天”还在吗?这窃诗老兄够实诚,说,我知道,这一句是您最爱的,不敢偷呀。杨衡随即说,嗯,你这还能够被原谅(犹可恕也)。
该故事更早的版本,在五代时期王定保的《唐摭言》、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都有详尽记载。核心还是“一一鹤声飞上天,知君最惜不敢偷”。《全唐诗》收了杨衡不少诗作,可也许是因为这句太有名了,或者是这句所在的诗作中其他句子太不起眼,居然真就只有这么一句流传下来。光芒太盛,寸草不生,大树底下不长草。
恕是什么,是放过吗?不是,而是放下。放过的是别人的过错,放下的是自己的心结。杨衡难道不知道对方偷诗投考行为本身的“罪不可恕”吗?当然不至于这么糊涂。而是他看到了偷诗者的良心良知良能之一息尚存,这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一样,不夺人所至爱,已是一切剽窃劫夺的最低界限。
据记载,和杨衡来往的很多都是山僧道士等方外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这位偷诗的,很可能是熟人、同行,也许就是这些与之同游但凡心未泯或纯属假隐者中的一位。况且,杨衡自己何尝不是从悠悠然的山中到了纷纷扰扰的市上呢?所以,这也许是杨衡选择原谅的另一重心理机制,说白了都是名利客。
再往前推究,“一一鹤声飞上天”,显然具有道家哲学的外观,南朝宋人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唐代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多多少少都有这层意味;而李商隐的“孤鹤不睡云无心”,则是为禅心佛境张本。
总之,似乎是一种颇为缥缈而高远的境界。然而如果深入一读,会发现,这不是通往长生不老、离群索居的仙鹤,恰恰是飞向人间、扑入滚烫的地鹤,所向往的依然是人世繁华、富贵荣华。这很正常,但需要修饰,尤其是在入世的愿望无法实现的时候,难免牢骚满腹,又要排遣有道,于是就先在头脑中、口头上放飞一只甚至一群仙鹤。飞上天,其实是飞上殿。反倒是李太白来得爽利干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人生易老天难老,草木一秋,能成就点功业,多么不容易呀,还有什么可扭捏作态空耗时光的呢?
民间智慧,往往一针见血。已故的范学辉先生找到一则材料,在宋仁宗时期山东汶阳天庆观所立的《石幢题记》中有两句解读文化传统非常关键的话“非道教无以升君子”“非儒教无以理国家”。学者往往注重“儒表法里”,其实儒佛道三教互用也至为重要,三三见“九”,致君尧舜,福禄绵长。“一一鹤声飞上天”,可谓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