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首印

　　回乡调研的魏先志，要去拜访他的小学老师，这是行程之外的安排。他要独自前往，不让人陪同。

　　几十年不见，不知老师如今怎样？魏先志决定先去学校看看。

　　久违的街景，仍是那么熟悉。他仿若回到了从前。

　　上学路上，小伙伴们溪流般汇聚，小鸟样欢飞，童稚的欢歌笑语洒满一路。当年出现在作文里的，一棵棵像哨兵样的大树，如今仍伫立在街头，盘曲的枝干，带着岁月的痕迹。

　　他上小学时，是王老师教语文兼班主任。每个学期，他总要领回好几张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短跑冠军……

　　那一年，县城大街小巷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魏先志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

　　一天下课后，不知是哪个淘气鬼，在黑板上写了 “打倒走资派魏克诚！”几个大字。魏先志低头流泪。王老师走进教室，快速把黑板擦干净。然后，她的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教室里的同学们，淡淡地说了一句：“黑板是供学知识的，不能乱写乱画！”

　　从那天起，魏先志不想进教室，不愿跟同学说话，就像一只丑小鸭，成天缩着头。

　　那周的班会，王老师讲了一个战斗英雄的故事。那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英勇杀敌，与志愿军官兵一起取得了云山战役的胜利，并荣立一等功。这位战斗英雄，就是魏先志的爸爸魏克诚。王老师讲完，全班同学向魏先志投来又羡慕又敬佩的目光！

　　过了几天，王老师向全班同学宣布：“咱们班的读报员由魏先志同学担任。他爸是北方人，魏先志的普通话讲得标准。我们可以多一些学普通话的机会！”全班同学呱唧呱唧鼓起掌来！

　　就这样，他在王老师的苦心呵护下，重新振作起来。

　　不知不觉，魏先志来到了母校大门口。

　　大门上方的几个大字，依然是那么苍劲有力，且被描得格外醒目。校门更换成了电动的，教学楼也长了好几层。但校园还是那个校园。这些年来，城市在飞速发展，老城区的这片黄金地段，没被置换，真乃不幸中之万幸。他甚是欣慰。

　　情不自禁，魏先志居然像上学时那样，屁颠屁颠跑到门卫室，大声报告：“我是校友魏先志，特来拜访王英老师，可以进去吗？”

　　“对不起，我们学校没有这个老师。”

　　“不可能。难道我还会记错老师的名字？”

　　门卫见来人不一般，电话请示校长。校长赶紧让他放行。门卫作了登记，才开的门。

　　已接到上级电话的校长，赶紧下楼迎接。

　　来到校长室，教务员从退休教师名册中找到王英老师信息。魏先志记下联系电话，立即赶往王老师居住地——铁锤巷9号。

　　铁锤巷形似铁锤，魏先志对这里比较了解。那时，他父亲在东边的县委大院工作。就读于王老师班的他，常从大院出来往这一带玩耍。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老师还住这儿。

　　途经一花店，他进去挑选了鲜花、礼品。红艳的花朵，令他想到奖状。

　　那期期末典礼，他和小伙伴们整队来到操场上。安静站立着的他，内心充满了期待。之前，班上“三好学生”推选，他名列其中。到了颁奖环节，台下的他认真倾听，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可一波又一波的广播，始终没念到他的名字，他的心不由得一路下沉。

　　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影响到家人。在一种沉闷的氛围中，乖巧的他认真做好自己，想着为父母分忧。原本想领回奖状向家里报喜，可是……

　　失落中，他踏进家门。不一会儿，王老师骑着自行车来了，给他送来了奖状。王老师说，是教务员粗心了，漏写了他的奖状。

　　如今的铁锤巷，修葺一新，在保持原有风格基础上，添了些花草。巷子里多是些老人。故屋难离啊，这或许是王老师一直住在这儿的原因。

　　9号门关着，魏先志放下礼品，前去敲门，屋内没人。一位在门口侍弄花草的邻家大爷告诉他，王老师在河那边医院住院。

　　魏先志一惊，赶紧去往医院。

　　王老师的容颜，与昔日那个辫子粗又长的年轻女教师相去甚远，但老师的眼神，犹似当年。老师曾说，认人认眼，人一生中变化最小的是眼睛。病房里，魏先志认出老师，老师的眼神仍是那么平静。 “王老师，我是……”当魏先志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王老师的眼神闪过一丝犹疑。

　　魏先志于是提起那张奖状，王老师这才点点头，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啊！你是魏先志！你表现一直都很好。”

　　魏先志想再跟王老师说些什么，但王老师走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现在在干嘛？生活工作可好？老师的手轻轻柔柔地，就像一片树叶落在了路人的肩膀上。魏先志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当年，在失而复得的兴奋中，他并未发现奖状上没盖学校的印章。身处特定时期的父亲已然察觉到。后来父亲常跟他提起：“当年，要不是王老师冒着风险，顶着压力呵护你，你的人生或许是一片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