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子
在食物单调的童年岁月,山里的野果像一道星光点亮着我们的味蕾,温暖着我们的日子。譬如不同季节的乌龙泡、山泡、土茯苓、茶树泡、野栗子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有一种野果,它的味道藏在我的记忆深处,且让我“念兹在兹”。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八月果。
“八月果”其实是电商时代的名字,我近来在网上才识得它的“艺名”。它的乳名才接地气呢,我们小时候叫它“黄脑古”“狗腰子”“牛卵子”。它是一种常绿攀援藤本植物,叶片长卵形,墨绿如玉,一般生长在深山老林,藤蔓缠绕在油茶树上。油茶收摘的时候,也是它果实成熟的时候。成熟的八月果状如椭圆形,颜色褐中呈黄。说它像香蕉,没有香蕉长;说它像芒果,比芒果圆;说它像猕猴桃,表皮却没有绒毛。它的外形虽跟其他果实有相似之处,但它的美味超过以上所有。
若说世上有山珍,在我的认知世界中,八月果无疑是最甜心的山珍了。但要想得到它,却需要缘分。
我第一次吃到八月果还是学龄前。那一次,我与伙伴们在茶树林中放牛,初秋季节,山林疏朗,草木老硬,山里供牛可吃的树叶和嫩草很少。我的老水牛体型庞大,胃口很好。为了寻找更多更好的食物,它一边啃食树叶一边快步移动,不知不觉,我已远离伙伴,被牛带进了深山之中。山林与世隔绝般的寂静,让人忘记自己与世界的关联。我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株油茶树附着的藤蔓上吊着一颗黄澄澄的果子,那不正是大人们所说的“黄脑古”吗?
我赶紧把它摘下。沉甸甸软乎乎的果子放在手里,让我好不激动。黄脑古厚厚的软软的果皮已裂开了口子,好像在呼应我欣喜的心情,也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等到了有缘人。其实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只顾享受山野珍贵的厚赠。剥开果皮,乳白如胶状的肉质入口即融,各种香、各种甜、各种嫩滑沁人心肺,芬芳馥郁。那种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以致这种记忆成了我此后人生品味食物的味觉坐标,遗憾的是,其它食物终究难以企及。我当时幻想着,难道是山中仙人有意赏赐给放牛娃的“人参果”?
我第二次吃到八月果是读初中的时候了。那时我在当地乡中学住校读书,每周回家往返一次。有一个周末回家的路上,发现有个女孩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我忍不住侧身偷窥了一下,咦,她不正是我们班上的水莲同学吗?这一发现,让我耳热心跳、心慌意乱。那时候的孩子们性格都很拘谨,虽然是同学,但男女之间并不说话,所以这时候尽管我发现了她,但绝无勇气跟她打招呼,这种相遇对我来说真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窘境。她也发现了我,也许早就发现了,她尽管也不喊我,但感觉她比我轻松自然多了。
我一边走路,一边在心里评估对水莲的印象。她是我们班里长得最漂亮的女生,匀称的身材,轻扬的秀发,红润的脸蛋,特别是那明如朗星的双眸让人不敢直视。没想到她的家跟我是一个方向,她到底是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的呢?她一个人走山路怕不怕呢?这样想着走着,我心里慢慢平静下来,觉得有个同伴默默前行也挺好的。此后日子往返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前行的组合成为一种常态。
上初二的时候,我们的同行之路突然结束了。那天早上,我翻山越岭往学校赶,走近水莲同学村口时,远远地看见她站在路边,好像在等人,并未带书包。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红着脸对我说:“告诉你,我从今以后不上学了,我要嫁人了!”说完羞涩地低下了头,似乎眼眶已经红了。我听了她的话,一下子惊呆了!不读书了?嫁人了?我的思绪完全混乱了。小小年纪的我们,人生似乎刚刚开始,应该有无限多的可能,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被婚姻锁定了吗?那一刻,我感觉到“嫁人”真是一件很罪恶的事情!
两人并无多话,那时我不懂得安慰,也不懂得祝福。末了,她伸出手,送给我一样东西,是一颗八月果。
没想到第二次吃到八月果,心情这么复杂这么迷茫。此果果皮有点生硬,果肉有点青涩,应该是季节还未到吧。
任流年如逝水,且把人生百味尝遍。我再一次吃到八月果的时候,又是40年以后的事了。去年去汝城参加一个户外登山活动,在参观沙洲古村的时候,我发现几个摊位上堆积着很多八月果,摊贩称是野生的,价格并不秀气。见到我心爱的八月果,像尘封已久的记忆缝隙透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我的心情无比激动,不管多少钱一斤,今天一定要饱餐一顿,以解几十年的思念之渴。我买了一大袋,与同行的驴友们分享我对八月果的一往情深。
但是,这一次吃到的八月果,虽果大肉厚,但肉质稀松、味道寡淡。再次重逢八月果,思绪却像卡顿的网络,无法连线过去与现在。我本来也应该想得到,这些果子只不过是人工规模种植的产物而已。
返程的路上,看到“八月果种植基地”的路牌一晃而过。
也许,记忆中的味道只会属于记忆,无法找回,也无法复制。八月果的味道正如人生的味道,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不同心情组合成独一无二的人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