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假如给故乡设计一枚邮票,我会先画一圈绵延起伏的高山,然后,群山之手捧着一带纵横的碧水,最要紧的,记住在山间画上山茶林,在水边田间画上水稻。
故乡的风物,最具代表性的要算水稻了。
水稻真是一种神奇的植物。那么弱弱的一杆苗,成熟时,却结满那么多谷粒,蚂蚁上树似的一穗一穗,一株就是一扎,几株就是一把、一搂、一捆,弯腰垂头,沉甸甸的。一株水稻,不知养活了多少代百姓苍生,是我们的饭碗粮仓,是故乡的耀眼徽标,它却仍是那么谦虚。
故乡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以前种两季,分早稻、晚稻,现在很多只作一季,称作中稻。假如作两季,每年春天,在芒种节之前,就要浸谷种,干谷种盛在竹篾箩筐里,泡在水里。谷种吸饱了水分,加上开春逐渐转暖的适宜气温,种胚便苏醒了,从一头顶破谷壳,吐出乳白尖尖回形针一样勾着的芽来。谷种发芽要经常查看,它会发热,要翻动散热,或过水降温,否则容易烧坏。等到谷种芽长齐备了,秧田也整抹好了,就到了播种的时机。农家给小孩取名字,取“谷芽”“新芽”的,我觉得好听。
把发好芽的谷种均匀撒播在光滑如镜的秧田上,透过白色地膜搭成的育苗棚,可以看见种子在浆状浮泥上摆正身姿生根。秧板的颜色很快起了变化,开始是泥黄,慢变成鹅黄,渐泛出青绿,终于长出细如针尖的苗。一出苗就快了,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快绿成一片,生气腾腾了。秧苗叶细嫩柔软,轻薄,舒展,叶脉纹理清晰,绿如新葱,纤如小指。曾经有城里人把水稻秧苗误认作韭菜,其实两者叶子形态差异大,韭菜叶窄且略肥厚,颜色墨绿深些。秧苗在秧板上就会分蘖,从根部开始分叉。一株长成的秧苗,连根拔出,根密,像握成小拳头的一蓬,白色、红色、暗红的根系长垂。泥上面的苗叶疯长,外缘老叶深绿,内生新叶嫩绿,亭亭玉立,片片随风招展,如一群纤腰娇柔的舞女。
种稻有两件大事:插田和打禾。
插田先扯秧,这是件体力不重、蛮惬意的活。等到秧板上苗长齐了,绿毯子一样,就等着移栽了。扯秧之前一段,会故意放干秧田一些水,让秧板干着,这样有助于秧苗生长拔节。等到要扯秧之时,放满水,将秧田弄成浅水小池塘,这样秧板干硬,秧拔离出来就不沾带太多淤泥,便于清洗。
往往是天露丝亮,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齐下田。我最喜欢扯秧,一大堆人围着秧板,头顶着头,有说有笑,一起劳动,如果怕站久了腰酸,可带条矮木板凳插在田里坐着扯,又是另一种乐趣。拨散秧叶上的晨露,反手挨着苗根部,一抄一扯,再抄再扯,可听到秧苗根须脱离秧板发出断裂脆响,秧苗秆与叶“沙沙沙”的细微摩擦声,还有“哗哗哗”拨动的秧田水声,动人心弦。扯到满握,正手提起秧尾,“呱哒呱哒”在水里抖洗干净,随手取一根备用的稻秸,拦腰一扎,就成了一个秧把,像穿着伞裙束着腰的女学生。趁着清晨凉爽,水温宜人,我们比着赛干,看谁扯得快,洗得净,扎得好,码得齐。等到秧把一扎一扎列队站满秧板,我们集拢装担挑去插田。
插田中打秧是件乐事,像投手榴弹,我们扔得呼呼生风,秧把像长着绿色翅膀的鸟,间隔地停落在待插的水田里,假如落点正好,既会受到大人表扬,自个心里也有得了奖状似的得意。
接下来,插田的人一字排开,人人左手握着秧把,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把分蔸的苗顶出来,右手食指和中指接苗,带苗,往泥里一送一插,泥便衔住了苗。人就跟机器一样,躬背向天,面朝田地,左手不间断理秧,分秧,顶秧,右手弹簧似的接苗,插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边插边倒退着走,身前便留下一垄插好的秧苗了。
水田插上秧苗后,要不了多久,苗在新田地里会生新根抽新叶,很快完全遮盖住田地的泥色,绿色满了也深了。我总记得春天里放学路上,经过村口,在风的吹拂下,看见满垅满田禾苗左摇右摆,翻着灰绿的叶背,扬起银浪,一浪接着一浪,一丘接着一丘,一直翻滚到远方。在希望的田野上,就是那时的景象吧。
那时候的春天多带劲啊!田野一片绿,堤上长着艾草,田里长着禾苗,山上种着茶树,屋后有竹林,屋前有清澈欢快的溪流,摸鱼抓虾,不亦乐乎。小时候读书,领到的语文课本封面,是这样的一抹春色:蓝天,绿草,嫩柳,还有几只长着剪刀尾巴、黑羽白肚皮的燕子。这张图完全是临摹二三十年前故乡的实景,可惜现在有些东西不见了。那时,我们爬到山上去采映山红,一大捧一大捧兴高采烈地拿回来,装在玻璃水瓶里,放在窗台上,像火一样燃烧,像血一样红。
水稻最美有三个时间段:秧苗嫩绿待移栽时,长成满垄扬花吐穗时,稻翻金浪成熟收割时。假如让我写尽水稻的千姿百态,可以写好久都写不完,因为接触太多,太亲。我隐隐觉得水稻极像一种女性植物,秧苗算她的少女时光,含苞吐穗是她的少妇风采,金黄收割时是她子女满堂的合家欢聚。
以前,种水稻最重的是打禾。假如种两季,早稻、晚稻衔接转换时,正值盛夏酷暑,俗称“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那时天热人乏,抢时抢工,尤其艰辛,一天从早到晚泡在泥里水里,没有歇气的空档。我始终记得,自己手握镰刀冲进大片金黄稻田,割了半天禾,抬头一看,才发现只啃了个小缺口,剩下的还远得看不到头;记得脚踩打稻机,“轰轰轰”“嗡嗡嗡”地响,脱粒的谷子飞溅打痛眼睛,肥硕的大青虫爬到手上,慌乱中一把甩掉,但踩不了二十分钟,已经腿软无力;记得穿着短裤光着膀子,两手一左一右各拖着三把扎好的鲜稻秸捆,蹚在没膝深浑浊的泥水里,一声喊,连续几十次来回,把一丘田稻秸清完;更记得,挑起一满担新收的稻谷,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滑的田埂上,心里的惶恐和肩上的痛楚与压迫感。微薄的收获啊,是多么来之不易!这总让我想起《悯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故乡跟二三十年前相比,已发生可喜巨变,过去是回不去了。但是,春见秧苗,夏见稻浪,秋收冬藏,喜乐安康,故乡仍是美丽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