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用琼
湘籍知名作家、文化学者甘建华的中篇纪实散文《甲午夏日青海行》(载《瀚海潮》2015年大雪卷,入选湘潭大学出版社《2015湖南报告文学年选》),是其2014年8月15日至26日12天的旅程书写。作者采用极具私密性质的日记体形式,记录再次踏上青海高原的所见所闻所思,包括作者的眼泪与微笑,展示了故地之旅中心灵与灵魂的对话,也为读者打开了一扇高原胜景中的美丽天窗。
优秀作家与一般作家的区别,是让万千读者记住笔下神奇美丽的土地,这片土地也借助作家的诗意书写,化成一股无形的魅力,吸引人们前往观光,使之成为旅游目的地。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曾在青海高原读书、工作、生活长达11年的甘建华,其笔下的西部之西系列作品,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的审美价值。在《甲午夏日青海行》中,今日青海高原的繁荣昌盛甚至喧嚣噪动,与作者昔日的记忆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串联在这种对应关系链条上的是高原胜景,它们就像茫茫宇宙中一直存在着的灿烂星球,长久以来因为遥不可及而不为人知,偶然被神话般地呈现出来,人们才发现如此陌生如此美丽。这种陌生化的美丽来自于青海高原的奇景、奇物、奇人,以及与西部之西相关联的独特优异的人文地理。
《甲午夏日青海行》不像作者前两部作品集《西部之西》(广州出版社2001年6月版)和《冷湖那个地方》(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7月版),对青海高原的实景实物作具体化的细描,更不是全景式地关照,而是围绕旅程见缝插针地散叙于文本之中。有时候作者的叙述甚至只是一句话,一个比喻,一处简单描写,它们就像埋藏在砂砾中的珍珠,只有在作者纷至沓来的叙述中,披沙沥金才能寻找到高原胜景。如作者笔下祁连山中的荒谷温泉,牛屎样的乱石,沿路所见的三四十峰骆驼,稀少的白色骆驼……我国温泉分布极其广泛,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都有温泉,但是高原荒谷中的温泉却很少见,所以作者笔下的大柴旦荒谷温泉激起了读者无穷的遐想,就像火烧云边一带七彩的霓虹,显得那样地与众不同。作者从那些看似寻常的事物中体验出不寻常,从人们惯常的事物中发现新奇与陌生,换言之,这类体验其实是“陌生化”的体验。俄国文学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中说过:“艺术的程序是事物的‘反常化’程序,是复杂化形式的程序,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接受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甘建华把高原、温泉、荒谷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在不经意间的描述中展示出与中国南方不一样的高原胜景。
高原胜景中的陌生化美丽,一方面来自于奇景奇物的“截然有别”,另一方面来自于特定的地域风物和山水景观。如酒喇喇、波斯菊、骆驼刺、野生黑枸杞、当金山口、大小苏干湖、镶着银边的尕斯库勒湖、花土沟镇——“中国的得克萨斯”、柴达木油田、花格输油管道、格尔木炼油厂、茫崖石棉矿……这些都是“西部之西”的标签,也是作者在西部之西系列散文里弹唱的主曲。
高原胜景还来自于作者笔端的文化景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文地理景观。人文地理的要素包括人口、经济、社会、文化及政治要素。《甲午夏日青海行》立足于含蕴文化要素的景观,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中古时代发生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传说与负载文化的历史通道。如作者在叙写苏干湖草地时,不仅考证了它的历史,在唐代它是附属吐蕃的吐谷浑可汗夏季行宫所在地,而且对历史上与苏干湖有关的佚名氏诗,以及历代学者对此的考证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同意台湾敦煌学奠基人和开创者潘重规的明确指认,“它的真正作者乃是落蕃人毛押牙”。“毛押牙,生卒行藏不详,敦煌地方小官吏,大约在中唐时期参加过唐蕃战争(623-907),曾经一度为吐蕃所俘,其诗格调高古,苍凉感人,让人一掬同情之泪。”由此,甘建华的散文打上了1990年代文化散文的印迹。“从已有的西部散文作品来看,其主要呈现了三种创作模式,即‘游历-文化再现式’‘体验-生命感悟式’和‘追寻-精神还乡式。”(王贵禄《论西部散文的“游历-文化再现式”创作模式》)甘建华有意识地把以上三种模式融汇于作品中,书写的不光是“文化”记忆的散文,也是青海高原上具有一定的文化内涵和人文景观的物象。
正是因为作者把历史文化与地域景观相关联,在历史文化中挖掘物象的深沉与厚重,超越了简单的风情描写和作者主观情感的抒发。在对高原景观进行文化关照时,甘建华可谓视通万里,思接千载,而且对高原胜景也进行了“当下”关照。历史与现实在作者的叙述转换中拉开了间距,历史的关照突出了青海高原的厚重,“当下”的关照表现了西部之西的现实魅力,两种视角形成了前因后果的关联。因为历史的厚重才有了“当下”的文化膜拜,而这种文化膜拜表征之一,就是当代诗人、作家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歌唱,以及与这片土地的不解之缘。
譬如,1956年9月16日至18日,著名诗人徐迟曾远足“帐篷城市”老茫崖,并在1957年第1期《诗刊》发表新诗《茫崖》。1957年夏秋之间,著名作家李若冰也来到老茫崖,后来写下散文名篇《茫崖——拓荒者的城市》《寄给依斯·阿吉老人》。甘建华把徐迟、李若冰与老茫崖的文学情缘展示给读者,让读者顿时对老茫崖的文化积淀产生顶礼膜拜。不仅如此,只要当代文化名人在柴达木盆地惊鸿一现,他都会串联在山水景观的描绘中。“巴音河的水又清又亮,河边的海子诗歌纪念馆及其诗歌碑林很有名,甚至于许多人就是冲着它来德令哈的。”作者深情地叙述海子与德令哈的情缘,海子用诗歌《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让德令哈走向世界,德令哈海子纪念碑是用重达7吨的昆仑玉石雕刻而成的,海子的18首优秀诗作雕刻在18块形态各异的石碑上。作者对高原胜景的“当下”关照充满了浓厚的人文气息,连不大为外人知道的湟源丹噶尔古城昌耀诗歌馆,都被作者意犹未尽地叙写得诗情画意。“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一天之内不约而同来了六个衡阳人拜谒昌耀先生,也是一件极其巧合的事情。临走时,我向先生铜像再三鞠躬,想起他一生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不由得热泪盈眶,话语哽咽。再起身时,雨歇云开,阳光也出来了,众人感到非常奇异。”我们在作者倾筐倒箧的“当下”关照中,感受的是作者仿如当年踏足这片神奇土地上的诗人,用飘逸不群的文字向读者传递着这片地域的神奇与美丽,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和书写,青海高原上的天空才格外闪烁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