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君发
躺在平车上,她并没有多想。洁白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她将脸侧向墙壁,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吧嗒吧嗒掉在枕头上,暗暗发誓,一定要救回苏大哥!
很多年前,她体会过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爷爷奶奶年迈,无叔无伯,她成了村里人见人疼的小女孩,谁家都接济过她。而她的骨子里,是不愿受他人帮助的。捡废品、卖冰棍、拾稻穗、摸鱼虾、钓青蛙,什么能赚钱,她就干什么。稚嫩的肩膀上,过早地扛起生活的重担。
但她偏偏不服输。村子里,十六七岁的女孩都出去打工了,她不去。她要读书,要逆天改命。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已经风烛残年,生活能自理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她见过早上五点的风雪呼啸,听过晚上十二点的柴门犬吠。她不怕生活的重压,每天早早起床,为爷爷奶奶搞好早餐——所谓的早餐,不过是南瓜稀饭,或者红薯稀饭,然后扒拉几口,背上书包走十多里山路去学校。她在延绵崎岖的山路上,咬紧牙关坚持。她不信命,更不信自己的命不能改变。她本该白嫩的纤纤素手,被体力活儿摧残得长满厚厚的老茧。
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她中考全镇第一,满心欢喜找到平时存钱的小罐子,一数,学费却还差一大截。爷爷劝她,娃儿,别那么累,出去打工吧,好歹比在农村做苦力轻快。不!爷爷,我要读书,我要上大学!倔强的性格,让她不轻言放弃。爷爷滴下浑浊的泪水,奶奶抱着她,肝肠寸断。
她去了镇初中旁边的一处工地,求包工头让她干活赚学费。包工头吸着烟,斜了她一眼,不屑地说,这都是男人干的重活、体力活,你一个小丫头干不了!她二话不说,拿起铁锹就开干,证明自己不是个娇小姐。包工头不耐烦,一把夺过铁锹吼道,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在这捣乱。她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包工头。村子里一个好心的大伯恰巧在工地上干活儿,见此情景,帮她一起央求包工头。包工头丝毫不留情面,呵斥道,干活儿去,我这又不是做“慈善”的!她终究没能咽下屈辱,捂着脸一口气跑到爹娘的坟上,呆坐了一整天。
绝望的时刻,包工头提到的慈善总会真的找到了她。来人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高个儿,脸白净,自我介绍,姓苏,叫苏星辞,市慈善总会的工作人员。爷爷听说是市慈善总会的,慌忙从家中拖出一条吱呀作响的竹椅,用衣袖擦了擦,招呼客人坐下。苏星辞拉过她的手,盯着看了一会儿,问道,想读书?她低着头,咬着牙,双手绞着衣服下摆,“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苏星辞问道,你手上的茧子,是干活磨出来的?她忍住眼泪,点头。苏星辞又问,听说你成绩挺好,以后想学什么?她抬起头,低声说道,想当医生。苏星辞眼睛里放出光芒,松开她的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表说,有理想!你填张表,从今以后,你的学费我们将大力资助!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话是真的。他笑着说,不信呀?我就是慈善总会资助上的大学!爷爷听苏星辞这么说,颤巍巍地说道,娃儿,我们家遇到好人了,赶紧给好人跪下!苏星辞慌忙起身,拉住正要下跪的女娃,说使不得使不得!
此后的日子,长满了爱的味道。镇上照顾爷爷奶奶,将他们接到镇上的光荣院。她一门心思读书,三年高中,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学习把她淬炼为一名优秀的年轻医师,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偶尔,她会跟苏星辞打打电话,告诉他学习生活情况。电话里,她叫他苏大哥,他叫她女娃娃。偶尔,他会问她,手上的茧子还在吗?她本能地伸开手掌,快速瞄一眼,告诉他,手上的茧子已经快磨光了。而心里,她一直有一块被岁月打磨的老茧。他就笑,告诉她,学习会淡化苦难,磨平心中的茧子。
生活的惯性把记忆深埋在心里,在某一个时刻,却突然从脑海中蹦出来,打乱顺畅的生活节奏。当她得知多年不见的苏大哥患上了白血病,心中的茧子硌得她生疼。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救他!
她毅然躺上手术台,为他捐献了骨髓。就像刚认识那年暑假,他坐在献血车上,为严重贫血的她献血一样,从容而淡定。没错,她心里流淌着父母的血液,也流淌着苏大哥的血液。
多日以后,在无菌病房,她以一个医师的身份,穿着密不透风的隔离服,见到了康复中的苏大哥。她自然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手心。她说,苏大哥,我手上的茧子被岁月磨平了,而心中的茧子上写满了爱,一直为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