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明

　　寂静的春天

　　在故乡

　　春天仍是一个慷慨而忠诚的名词

　　大雁冲破二月融雪的阴郁

　　河流结束冬日的缄默

　　辽阔的土地上落满了

　　密密麻麻的植物签名

　　人们并不关心

　　山雀的歌唱与蜂子的鸣叫

　　比起暖色调的水粉画

　　墓地花岗岩的灰与白更为寥廓

　　风起了

　　山寺的钟声回荡在寂静的黄昏里

　　一树早开的野樱生生忍住了

　　略显浮夸的抒情

　　陈木匠

　　午后，有人在楼下喊

　　——陈木匠，陈木匠

　　楼上人家在装修，电钻声音盖过了呼喊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

　　将我从梦中惊醒

　　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又重回人间

　　八年了，再没人这么唤过你

　　让人恍惚回到了从前的乡下

　　——那时你还年轻，窗外的柚子花香正好

　　偷偷泪目的还有窗台上的绿萝、兰草和仙人掌

　　它们和我一样

　　叫一声便在心里急急答应一声

　　——木匠的女儿在这

　　木匠爹爹却不知去了哪

　　小镇消息

　　乳白色晨雾飘荡在河面

　　去南山吃草的牛 去北村上学的娃

　　在桥上擦身而过

　　父亲一大早在砧石上磨斧子

　　这么多年

　　老木匠的家什仍在角落里闪闪发亮

　　晨雾中有人叫卖豆腐

　　那又暖又软的吆喝分明是失散多年的外公——

　　我把他们都安置在这里

　　等啾啾鸟儿啼开满山的红杜鹃

　　等羽羽桃花落满溪面——

　　一尾小鱼总想够得着树上的桃子

　　等夜色沉下去

　　等满月升起来——

　　我就要还乡去

　　桃树已种好

　　冬风已捎来春汛的消息

　　我看见了时间

　　这些日子

　　我一直在寻找那只猛虎

　　惊惧。恐怖。偶尔又哭又笑

　　雪线是从天边开始的

　　霜花一不小心就落于发梢

　　与一条河流的交谈

　　使我彻底失去了再次踏入的勇气

　　跟一本经书论禅

　　让我重新拥有了入梦

　　以及明早打扫庭院的信心

　　与绣球花对视

　　一整个下午，我心神不宁

　　会议桌上，摆放着一大簇盛放的绣球花

　　以至于我的心思

　　全被粉红蓝紫所占据

　　如此绚丽，端坐于台上

　　类似某些高雅的艺术流派

　　令我局促不安，无所适从

　　我试着扯下一小瓣花片，破坏它的整体

　　密密的花束依旧优雅得体，丝毫不露破绽

　　我想我只适合站在路边

　　与一朵野花遥遥相望——

　　太过完美的娇艳

　　有种咄咄逼人的凌厉

　　风中

　　落叶被风吹着打了几个转

　　野狗叫了三声

　　隔壁阿牛的娃走丢了

　　北风里满是疯婆娘凄厉的喊魂声

　　父亲清晨扛着一把锄头出门

　　没有回来

　　被风吹走的不仅有落叶、村庄

　　村庄眼看过了墨溪河

　　我家的院墙也悄悄向前挪了几步

　　眼看要露出墙角的蚁穴

　　我多么惶恐

　　我的惶恐如同一只越冬的蚂蚁

　　它担心大风吹跑巢穴

　　我担心父亲回来

　　找不着墙缝里的钥匙

　　落日

　　大多数时候

　　我在旅途中追寻落日的影子

　　火车飞驰向前

　　汽车奔驶在无垠旷野

　　落日从马致远的诗里走出来

　　用几个简单名词点亮天涯孤旅

　　有时，我也见过它生动的一面

　　譬如，一叶孤舟翩然驶向红日

　　远山衔着落日，赠予黑夜

　　大雁拍打翅膀，托举落日

　　一匹骆驼驮着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外

　　几根电线杆

　　试图以某种惨烈的方式熔于血色洪炉

　　印象最深的是

　　在南山牧场的高山草甸上

　　我看到一头奶牛

　　将落日吞进去，又吐出来

　　真是令人羡慕啊！

　　从未见过如此圆满

　　而又可口的孤独

　　桂花

　　满树繁花 草木葳蕤

　　我早替你们爱过

　　我还爱过瑟瑟寒风中

　　一树橙红的星星

　　它们

　　更多的陨落于泥土

　　或矗立雨中 无香无味

　　凄美  隐忍而颤栗

　　我已替你们爱过

　　失眠

　　深夜的汽车轱辘滚过大街

　　楼上独居妇人第三次起夜

　　谁家醉酒的男人拍错房门

　　被惊醒的婴儿啼声划破长夜

　　一根针掉于地上的声音

　　不如一朵花开明亮

　　一想到月亮从你窗前升起

　　昨夜的桂花雨

　　便打湿凌晨三点的诗行

　　一想到月亮从你窗前落下

　　夜莺、乌鸫、相思鸟呀

　　被歌儿翻来覆去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