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会玲
母亲生她的时候,父亲已经34岁。面对迟来的粉嫩女儿,父亲的心都要融化了。疼爱是不用说的,娇惯也比后面陆续到来的弟弟妹妹要多些。
小时候,她睡觉爱蹬被子,父亲晚上就一遍遍起来给她盖被子。他总会在凌晨一点多起来,去女儿的小床上看看,把女儿不安分的小手小脚丫塞进被窝,掖好被角,摸摸她细软偏黄的头发。有时候不小心把女儿弄醒了,他就赶紧拍拍女儿,温柔地念叨:“乖,睡觉觉!乖,睡觉觉!”这习惯一直持续到她上小学。
即便是后来她长大结婚了,父亲还是偏爱着她。有什么好吃的,给她留着。她有了孩子,帮她带着。她买房,就偷偷给她钱……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八十多了,她也年过半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有点糊里糊涂起来。先是出去散步时找不着回家的路,再是碰见熟人认不出来,再后来,连自己的孩子也张冠李戴起来。
她在距离父母三百多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工作。逢到休息日,她总会来父母家,收拾屋子,做饭,洗衣物,陪父母说话。
这次来父母家,她很生气,生父亲的气!
她来父母家已经三天了。
第一天,坐了五六个小时火车,她累极了,到了晚上,她早早就上床睡下了。睡得正香呢,被子被拽动了,惊醒,看见一个黑洞洞的身影站在床边,是父亲。她莫名其妙地问:爸,你要干嘛?
父亲说:天冷,我给你盖被子。
她说:你别管我,睡你的去!
父亲哦、哦着,转身回自己屋睡觉去了。她看看表,凌晨一点半。
第二天晚上,半夜,她睡得正酣,有人在搬她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她醒了,又看见床边黑洞洞佝偻着的身影。她生气地冲父亲喊:爸,你干嘛啊?
父亲说,夜里冷,你把胳膊放被子里。
她急赤白脸地喊:你别打扰我睡觉行不行啊?!
父亲像做了错事般低下头,嗫嚅着:哦、哦。父亲回去睡觉了。她看看表,又是一点半。唉!
白天,她边做饭边跟母亲抱怨,父亲记忆力衰退也就罢了,现在简直是糊涂虫,晚上老过去给她盖被子。母亲说,你不会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这主意不错。晚上,她反锁了屋门,放心大睡。半夜三更,她正做梦,当当当!有人敲门。她知道是父亲,忍着不吭声。当当当!又敲。她还是忍着不吭声。她想用“寂静无人”来逼走父亲的执着。可是,当当当!这是第四遍敲门声了。她下去把门锁打开,然后披了件衣服在床上端坐着,闭着眼轻轻地喘息着,心里那个气啊!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人影窸窸窣窣地走到床边。像被突然吓着了一样,人影又着急又惊讶又无限温柔地说:呀!乖,你咋不睡觉呢?是父亲。
话来得太突然太快了,她一时无语,不知怎么回答父亲的问话。那声“乖”仿佛一枚柔软的刺,将她心里正在膨胀的火气刺破了一个洞。她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昏暗的屋子里,她看着父亲的脸不说话……她在辨认,这到底是八十多岁的父亲呢,还是三十多岁的父亲?悲凉和温暖交织在心里……她忍着鼻腔里泛上来的酸楚,伸手拉住父亲的手温和地说,爸,听话啊!睡觉去。
此后,她不再反锁门。
半梦半醒中,父亲又来给她盖被子了,轻手轻脚,掖好被角,摸摸头发,再慢慢转身回去睡觉。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熟睡的婴儿。只是,想到自己花白的头发刚刚被父亲抚过,眼角悄悄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