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海艳
任我戴上多么高度数的眼镜,我小时候的那丘田也已找不见了!
小丘改大丘,稻田改果园,田的痕迹已只留存在了脑海,正如摄影师留存的一张旧胶片,翻洗只能凭自己的印象和记忆。
小时候的那丘田,她弯弯的,翘翘的,像一把镰刀,像一枚月牙,像一张弯弓,像一叶柳眉,所以,在队上,有人叫她镰刀田,有人叫她月牙田,有人叫她弯弓田,有人叫她弯眉田,更多的人则是叫她响亮好记的名字——弯田,直接直白,通俗形象。
我们村叫月牙村(那时叫月牙大队),也许正是以这丘田命名的吧。也怪,月牙村不仅在行政命名上就叫月牙村,全村人在口头上也没有第二种叫法,好像月牙村的名称特诗意,特能让人浮想,生出向往,期待月圆的美好。
还别说,分田单干之后,我们家就分得了这丘田,当时的我就觉得特别幸运。我坐在田埂上仔细地端详她,认真地揣摩她,全方位多角度地思考她,我渐渐认定她是一条大船的轮廓,正准备在田野启航呢,但是,她找不到海水,只找到了泥水,泥水太浅,她抛锚了。
越看越像一条抛锚的船,并没带给我能大海航行拨云见日的正能量,我的泪刷刷而下。
那一年,百分之一不到的高考录取率,最终让我因七分之差与大学擦肩而过。复读是不可能的,下面还有三个书包,也正如父亲所说,万一复读一年又没考上呢?难不成还复读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父亲对我的七分之差没任何信心。
痛苦的心不能不跌落到月牙田里,跌落到月牙田那培育稻种一粒粒摆的十字格里。弯腰有优势,个不高,体形不大,再说也只有十六岁,筋骨都还柔软得很,不会像大高个年纪大那般吃力,但蚂蝗和蚊子好像也专会挑细皮嫩肉的我,常常一碗谷种没摆完,腿上的蚂蝗已吸血吸得圆圆鼓鼓,不再贪吃的,吃饱后溜了,一些贪吃的,任你如何拍打拉扯,它们也巍然不动,仿佛已与你的血肉结成一体。我不能不尖叫,不能不大喊父亲,可又有什么用呢?父亲是根本不会理睬你的,你再尖叫失态,他还会狠狠地给你两巴掌,凶神恶煞地一顿训,你是男人嘛,有点出息好不好!然后,他挥起手,照准蚂蝗一巴掌,是很响很响的一巴掌,甚至整个田垅都能听得见响声,像晴天打了声闷雷,蚂蝗显然很怕这样的巴掌,乖乖滚落了。殷红的血从蚂蝗留下的血口渗出来,再顺着腿杆,一直红到泥水里。母亲往往这时会心疼些,用爱怜的目光看我几眼,说,要不还是去复读吧,或者你自己在家自学,明年再考?父亲是队长,把家长威风换成了队长威风,教训道,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难道你不信吗?不一定只有读书才有出息,难道你不知道?娘叹息,拗不过父亲呢。我更叹息,更知道拗不过父亲。
最痛苦的还是挖田和踩打谷机。
分田单干之后,生产队仅有的一头水牛两头黄牛被三家分到,我家只分到了一间牛栏。这样,犁田耙田的活,去叫这三户人家,就只能以换工的方式,换来换去嫌麻烦,没耕牛的人家便干脆用锄头挖。锄头四斤左右,在大人手中倒不是很重的,当时看他们挥舞锄头挖田,还真有种:“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但到了我的手中,锄头便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沉了,往往挖轻了,父亲瞧见,又是一阵臭骂,令你补上一锄,但挖重了呢,田泥又会死死地把锄头咬住,任你如何使劲拔,也拔不出来一寸,它就吃定了一个高考落榜生的书生气。
踩打谷机也就更痛苦了,膝关节的无数次用力和弯曲,以及稻穗扬起的灰尘猛往你的脖子里灌,猛往你的口腔里灌,跟你身上的汗水泥水揉合,不让你断一根骨,也让你掉一层皮。
如此一天下来,再看镜子里的我,已不是十六岁,而是六十岁!
路在何方?当我捧读路遥的《人生》,拿高加林比对,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只有一种感叹:人是如何炼成钢铁的?
好在,两年后,部队招兵,民兵营长找到我说,听说你读书还不错,也很不想在农村呆,去当兵吧,以后回不回农村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千恩万谢,这至少是一丝丝的希望啊!于是,穿上绿军装的那天,我暗自下定了决心:就是死,也死在月牙村以外的某个地方了。
当然,我没有死,三十七年后,又以城市居民的身份回来了,还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兴致——找我小时候的那丘田。
找不见了,我似乎很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因为我不用戴高度数的眼镜,也清楚地看到了:塑料大棚下的葡萄架,一串串翠绿的葡萄正在农业工人们的细心作业下,装进一个个护套里,葡萄架下,铺排得整然有序的防旱滴水管线,只要抽水机房的总阀门一扭开,渴望喝水的葡萄们便会立马得到灌溉。红薯园,西瓜园,桑葚园,黄桃园,一丘丘水平如镜,一台台拖拉机、收割机、耕种机和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机械,怡然自得地呆在田园之上,随时听候它们的主人调配。
不需要挖田了,不需要粒粒摆了,不需要踩打谷机了,不需要忍受蚂蝗在腿上吸血了,更不需要人海战术的“双抢”了。
其实还有很多的不需要:不需要挑水喝了,有自来水了;不需要上山砍柴了,有天燃气了;不需要到鱼塘里水渠里洗澡,家家户户有浴室浴缸浴霸了,等等等等……
既如此,找我小时候的那丘田还有必要吗?
远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语已给了我最明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