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包包突然生出一个怪念头，他想去见见他以前的女朋友们。像以前遛弯一样，走以前那样的线路，但这次，不再半路转回、避而不见。  

　　穿什么去见她们呢？包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昨天他已经过了50岁生日，镜中已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拘谨的少年，也找不到中年勃发的痕迹，转而变换成了一张冷静而挑剔的脸。胡须是仔细清理过的，衬衣是带领扣的，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学预科生。他很满意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在衣帽间里找了件轻便西装套上。

　　包包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在楼下一家店名为“秘密”的丝织品手艺老字号门口，他停下看了看，不出所料， 店里面还在做清洁，没看见有什么人。

　　于是，他沿着街心公园的通透栏杆一路走下去。那些黄的橘的杏的棕的红的树，那些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走向父母的孩子，慢慢地在湖周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恋人、老人们，那些“砰”地踢到你面前的球、“啪”地掉进你怀里的松鼠手里的果子……这每日在街心公园上演的情境，仿佛有着固定的时序。他，包包，此时要参与进去，一直走到公园的东角，才返回，或者在那呆上一整天？

　　包包在犹豫，如果沿着这公园通透栏杆一直走下去，就能走进那一天的时序里。包包就能在街心公园的北门，看到那个穿着奶油杏衬衣、草莓红裙子的17岁女孩子吗？

　　“舒颜！”包包心急地跑向那个女孩的幻影，却不料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囡绊住了脚。包包急忙站稳，两手扶住孩子。“妈妈……呜呜呜……妈妈”，小囡仰头看了看包包陌生的脸，随即抱着包包的小腿，哭着叫着妈妈。之前走过包包身边的一个女人拿着手机跑回来，一边抱起小囡一边不住地向包包抱歉道：“啊呀，对不起了爷爷啊，小丫的妈妈在这里啊。”

　　“对不起了……爷爷……”包包咀嚼着这句话，回过神来，想起有舒颜这回事，这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向北门内的那棵大树望去，大树旁的那石桌石凳因这上了年纪的大树庇护，没有被人们废弃，已被人们磨蹭出岁月光滑的包浆。那年， 17岁的舒颜在这里等着16岁的包包。这个街心公园的小小一角，红色裙子在翠枝苍劲的大树下飘来飘去。舒颜先是欢喜，再是沉静，最后是望眼欲穿的样子。包包躲在北门，透过通透的栏杆早已看见。可是，包包还是不能走到舒颜面前去，他想对舒颜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变成了在另一个女孩那里脱口而出的练习。

　　包包将没能与舒颜一起做的事情，都与三三一起实现了。三三是家里的老幺，有着一种不想事的快乐。她粗线条，看不出包包心里还藏着一个人。三三和包包都是工厂大院子弟，都是顶父母的职，在车间也是一个师傅。师傅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玩笑，让三三红了脸。

　　三三开始给包包带午饭，也不避人，拉着包包就往车间尽头的办公室跑。办公室低矮昏暗，就靠天花板上一根花线吊着的灯泡照明，就像一个地下的洞穴，其实是一个隔层改建的。每次看到三三哼着歌从提包里拿出荤素搭配得五颜六色的饭菜，包包就觉得三三身后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包包是孤儿，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外公外婆过世后，他一个人过。回家了，有热菜热饭，有老人帮忙操持，这是包包许久没有的生活了。包包吃着三三准备的饭，不时抬头看看三三，三三也睁大眼睛借着灯光仔细瞅着包包白净的书生脸。俩人看着看着，就看出了感情。俩人婚后的生活，也是包包一直想要的。回家有热菜热饭，有老人帮忙操持，可惜就是还没有孩子。可这样的好日子没多久，包包和三三他们这帮第一批合同制工人，成为企业三角债问题爆发的牺牲品。晚下岗，不如早下岗，包包和三三做起了小生意。

　　走完长长的街心公园通透栏杆，就到了人流熙攘的正门大街。包包和三三当年就是在正门大街开起了这个城市里第一家炸鸡餐车。生意火爆啊。又是新鲜事物。烫着卷发、包着格子头巾、大眼红唇的三三，成为炸鸡餐车的招牌。包包的灵感来自周润发和钟楚红演的《秋天里的童话》，他的目标是做炸鸡做到拥有自己的第一家餐馆，也要像周润发一样把餐馆开到海边。

　　正门大街靠近外滩的这家名叫“寓言”的西餐馆，现在还是属于包包的。包包和三三在俩人30岁的时候租下了这家店面，按照美式的风格做了装修，又一次引领了这个城市的潮流。

　　今天，包包难得地巡视了自己的店面，店长急忙亲自出来开门端水。以前，包包路过这里一般不进去，今天，他却要找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坐下。

　　30年前，想对舒颜想说的话，包包在这三十几年里跟不同的女人练习过。

　　包包的生意总是与女人有关。认识红嫣，他买下一家花艺场，取名“颜色”，那家花艺场就在街心花园的东角；遇到天马行空的珂儿，他开了“时光游乐场”，与街心花园接壤；遇到善女红的子双，他接手了一家丝织品手艺老字号，招牌上写着店名“秘密”，就在他住处楼下。

　　餐厅里唯一一对对坐放置的沙发，店长知道，这是包总的偏爱。

　　包包今天坐在这里，想起自己还有一句话，从17岁开始藏了几十年，至今还没说出口。过了50岁生日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句话，想对一个人说。

　　上一次，店长看到包包坐在这里，还是他和前妻三三签订财产分割协议时。俩人所有的产业，以及围绕这些产业所产生的纠葛，俩人都在这里做了清算。俩人压得很低的争执声，在餐厅的《月光奏鸣曲》背景音乐中若有若无。

　　“这家花艺场你要吗？”三三翻出花店的产权证。

　　“给你，都给你。”包包解释道，企图安抚三三。

　　“我一接手，就把她裁掉。”三三赌气地回应道。

　　“不，三三。你听我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仅仅是她触动了我的灵感……仅此而已。”包包说完，再一次鼓足勇气看了一眼愤怒的三三。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你要我如何处理？”三三举着的三个产权证哗啦哗啦地响。

　　“游乐场珂儿只占了股份，那块地迟早要拆迁，珂儿比你我都精明。”“至于那家老字号，子双她店长做得很好，你觉得你有必要再拆分一个新店吗？”“明姐这份事业，麻烦你帮她守着。她……我很久没跟她直接联系了。”

　　包包一一解释着，但不久觉得很荒谬，男人离开家需要总是解释自己要去哪里吗？他不由再次看了看对面这些年保养姣好，但颜色略旧的那张脸。

　　十点钟的阳光开始照射到沙发上，不对，包包转念一想，才过了50岁生日的他，下了楼，走过街心公园，走过正门大街，走到外滩来，就是为了坐到这个沙发重温自己离婚的一幕吗？包包示意店长去忙，他要在这个沙发上等待一个人出现。

　　包包望向窗外的外滩，三三两两的路人们，清晰可见面部表情。按照他和明姐五年前分手时的约定，如果出太阳，她会到外滩散步。心情好时穿白裙子，心情不好时穿红裙子。如果想见她，就自己叫住她。如果还不能面对她，就让她从“寓言”西餐厅的窗前走过。

　　今天可以看见明姐吗？那句对17岁的舒颜没有说出的话，包包藏了三十几年，过了50岁生日才想起。 

　　包包记得这五年，他只有不到十次想坐到这个位置来想要看见明姐。累了倦了时，喝酒喝醉了时，心里莫名空虚时。记得有次被三三闹得心慌，他一脚油门冲到外滩，在细雨中走着走着，走到自己西餐馆门口。可才上几步台阶，就坐在台阶上冷静了下来。他不能在西餐厅一直坐下去，因为他其他店里的抽了资金，还要他想办法周转。那次，包包盘底时知道，他和明姐一起开的那家家居店，资金快周转不上了。明姐丈夫出了事，不仅蹲了牢房，还要付高额的赔偿金。明姐打电话跟他商量着要把股份转给他，他没同意，马上就从其他店里盘出一笔流动资金。三三为了这个，闹得亲朋好友皆知，说他旧情复旧情，他们俩的夫妻情分已是补丁连补丁。

　　这五年来，包包只有一次看见过明姐。远远地，明姐的红裙子就飘过来，包包的心上也飘过一层忧郁。那时，已经是明姐丈夫出事后很久很久了。

　　今天，过了50岁生日的包包，想在这里再一次看见明姐，想把没能对17岁的舒颜说过的话，对着51岁的明姐说出来。

　　包包低着头，任泪水划过他坚硬的脸颊，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练习：

　　“明舒颜，有的话，我们回家说”

　　“明舒颜，有的话，我们回家说”

　　“舒颜，有的话……等我们回家再说”…… 

　　西餐厅内，包包望着突然空无一人的外滩，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