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夜晚,如一口铁锅罩住了整个天空,黑得瘆人。
一间四面透风的破房,一张吱吱呀呀几乎坐不稳的小竹椅,半边破碗里斜点着一节枞油灯。微弱的灯光把无尽的黑暗撕开了一条缝。那时的乡下这已是照明的奢侈品了。尽管这是普通的老枞树有油膏的部分。点着的枞油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冒出缕缕青烟。一个全身肿得像发起的馒头的小男孩独自坐在那勉强支撑的破小竹椅上,不时用硕大的后脑撞击着身后的砖墙,“咣”“咣”一下又一下,如木头般,不知疼痛,两眼无光,神情呆滞。
三年困难时期,饥饿引发的水肿病,无情地落在这可怜幼小的孩子身上。之前的那段时间饥饿如猛虎吞噬。五脏六腑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咬,全身的痛一阵阵袭来。实在找不出果腹的东西,只有一遍一遍吞着胃里冒出来的酸水。可现在,一切似乎平静下来,饥饿并未走远,而疼痛似乎不再。恍惚之中头有节奏的撞击,伴随着一闪一闪的灯光,迷迷糊糊中关于一些吃的场景断断续续从记忆中走来。
头在撞,灯在闪。
他仿佛又闻到祖母的那罐饭香。那一回,饿极了的他发现那高高的架子上有铁罐里发出阵阵诱人的米饭香。知道那是全家孝敬祖母的几口米饭,像宝贝一样藏着,放得高高的,就是怕小孩去偷吃。他在架子下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毕竟抵不住米饭的诱惑,垫起脚去拿那铁罐,怎么也够不着。急忙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去刚够。手忙脚乱中一下把那罐饭打翻在地,雪白的米饭撒落一地。他和着泥灰一把把死命往口里塞,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美味。心想,就是被打死也值。响声惊动了祖母,目睹了这一切。抚摸着被吓呆了的孩子,两行眼泪哗哗往下流。
头在撞,灯在闪。
他仿佛闻到飘来的南瓜藤根清香。那个季节,南瓜吃了,南瓜叶吃了,南瓜藤也吃了,那时南瓜全身是宝啊!可是怎么着也不够吃。那就挖南瓜藤的根吧!这南瓜根系发达,一锄挖下去,扯出一大把根。能干的母亲把这南藤根洗干净,去皮,剁碎,用锅煮了。只有点点盐。那根粗糙如糠又没有油,他吃得两眼翻白,还是有滋有味连吃两碗。饿极了,填肚子就好。那独特的清香怎么也忘不了。
头在撞,灯在闪。
他仿佛又和母亲在偷采生产队里的红花草。那时稻田里种草子作绿肥。也许是第一年种,那红花草长得比个把人高,嫩嫩的,香香的,水灵灵的。野菜采没了,观音土吃得进,屙不出。自然瞄上了这满垄的红花草,只要能充饥救命,什么都敢吃。何况现成摆着?可是这是公家的,白天不敢。一到晚上,一家家出动去采,彼此心照不宣。采回后,过一下水,加点盐,就是一餐饭了。肚子填满了总比空着好。才几天,好好的一垄草子一片狼藉。
头在撞,灯在闪。
他仿佛又在吃那新谷磨成的糊糊。那时水稻种一季,产量低,青黄不接。多半日子挨饿。日盼夜盼,盼田里的禾苗快快长大,好收稻谷。抽穗了,谷粒灌浆了,谷穗开始勾头了。后半节穗还是浆水,而前半节穗已是黄灿灿。等不及了,再等下去,眼看就要饿死人了。饿极了的人不要命,三更半夜去田里撸前半节穗那成熟的谷粒。母亲也是其中一员,做贼心虚,快去快回。撸上几把回来,急忙放在锅里炒熟,设法和谷壳一起碾碎,成了谷粉。再用滚开水去冲。顿时一屋子都香了,他贪婪地一口喝完一碗,舌头都差点吞进去了。
头在撞,灯在闪。
他仿佛记不起别的什么了,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之后的日子越来越难,整天被饥饿威胁,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外公被饿死了,自己饿得得了水肿病,死神好像也在向他招手。小小年纪,想不了许多,只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只想着有这一个世界还可以吃上饱饭。“咣—咣—咣”自己撞自己的脑袋,只为那一点可怜的念想。
“咣—咣—咣”渐渐地,头撞击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
“啪—啪—啪”慢慢地,那节枞油越烧越短,火光越来越弱,那撕开黑暗的口子正一点点地在合拢。
这夜,寂静得可怕。
夜风吹过,那枞油灯,拼命地挣扎,努力燃起那微弱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