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省衡南县，有个小镇，叫茅洞桥。据说，驱车来到茅洞桥，要经过108道弯。家公家婆带着不满两岁的小侄儿，就住在这个小镇上。

　　小镇往南，约走半个钟头山路或坐十来分钟摩托车，可到李家村菱角塘。菱角塘有咱祖屋，隔三差五，家公家婆会回去。家婆去地里种点蔬菜，家公则去鱼塘撒鱼草、钓鱼，运气好，会逮着竹鸡。

　　祖屋，房前屋后有果树。祖屋的右手边，有三棵金橘树。树不高，一米六的女性，如我，伸长手臂，能够着树冠。树虽不高，但枝叶繁茂。

　　每年的春天，金橘开出白花，五瓣，细长，芬芳四溢，似橘花香，但更清洌纯粹些。到了秋天，金橘一树树挂果。由于未施肥料，果型不大，大的似龙眼般，小的似樱桃般。深秋，金黄的果子缀满深绿的枝头，就像挂灯笼，煞是好看。家公家婆会摘下色泽艳丽的熟果，装好，放进蛇皮袋。蛇皮袋，最下层放着鱼塘打上的鱼，中间堆着白菜、萝卜等蔬菜，最上层就是金橘了。蛇皮袋要被带到城里，里面的东西，将分送给四个儿女。

　　“金橘得细伢（小孩）吃，治咳嗽。你们也吃些，润喉。当老师的，靠喉咙吃饭！”每次，家公都如是说。说的时候，脸上的褶皱会都舒展开，绽成一朵花。

　　一树的金橘不摘完，也不必摘完。它挂在树上不易掉。下雪天也不掉。南方的大雪，不像北方的雪，来得铺天盖地，它只是温柔地飘飞，入地即溶。下雪天，雪堆在金橘金黄的脑袋上，就像戴了一顶纯洁的帽子。

　　家公打鱼，口渴了，摘上几颗金橘，轮流在衣襟上擦擦，像抛花生米一样，悉数抛进嘴里嚼食。如果你在他身边，会听到咀嚼声里，掺和着满足的轻叹声。“这东西最解渴！”他常说。家公种金橘，爱吃金橘，但一般人，比如我，就不大吃得惯，大概因为品性相同吧。

　　家公，年近七十，面色黝黑，中等偏瘦，但走起路来，身板挺直，英姿飒爽。他是菱角塘以及茅洞桥的能人。年轻时，他在西北当过兵，在军区当警务员，曾跟着老政委，走南闯北。在老政委家，现在都还珍藏着一样宝贝，一个笔筒。笔筒是由一节竹所做，上面画着兰花，那是家公20出头，登5400多米昆仑山时所作。说句实话，家公每次喝点小酒，畅聊在新疆乌鲁木齐、在西藏的经历，说全国各省，他年轻时走遍，对此，我是怀疑的。不过在2017年，全家跟着他，去看望九十高龄的老政委，看到这个笔筒和一些老照片，我信了。

　　家公是在26岁那年退伍回茅洞桥的。因为有安置卡，被安放在镇上农技站做事，吃“国家粮”（农村话，有正式工作的意思）。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对人生充满了希望。但是在一次执行公务的路上，他蹬着二八自行车，与一辆货车相撞。因为这场事故，年轻的他还未娶妻生子，就切除了脾脏和一个肾脏，腰上留下两道赫赫的刀疤。

　　身残志坚的他，硬是与命运抗争。娶妻生子，扛下一个大家庭。又因计划生育问题，家公被粮站开除。没了“国家粮”吃，看到曾经的同事好生羡慕，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后代吃上“国家粮”。因为有技术有头脑，家公在信用社当了几年会计，逐渐因为儿女多、开销大，他放弃了会计的工作，自学电焊，成了一名手艺人。

　　他和家婆，将四个子女拉扯大，十分不容易。用当地人的说法，他们二老是苦过来的。但不管怎么苦，对于孩子读书这件事，他可毫不含糊。他常教导子女，要多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山窝窝。那时，日子清苦，菱角塘的祖屋临着马路，孩子们自幼上山采草药，卖果子，挣钱。

　　1995年，有次外出，家公尝到了金橘的味道，很喜欢。那时，整个李家村都没有金橘树。他毅然买下三株，种在祖屋旁。金橘翌年开花，三年结果。金橘成熟，孩子们就卖金橘了。这金橘，可是滋润了儿女们的童年哩。

　　四个子女，不负众望，相继考上大学，吃上“国家粮”。

　　现在，家公家婆住在小镇上，日子清闲又不闲，带孙儿。但老两口，对晚年生活感到十分满意，甚至有些得意。这样出息的儿女，这样出息的人家，开了菱角塘的先河，在茅洞桥也是首屈一指。老两口老记挂着儿女们在市里吃不上放心菜，隔三差五捎东西来。

　　这不，在这个严冬的大寒节气里，我家厨房又堆了一个蛇皮袋，里面照例放了一袋金橘。这金橘，勾起了我一堆的回忆。

　　金橘，其貌不扬，果实看似普通，实则特别。它特别耐寒，虽然微苦，但是苦中带甜，而且清心养肝，明目护喉。这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金橘，就像我那平凡又不平凡的家公。不管生活给了什么，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