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在许冬林清淡简约的文字里捕捉到“光阴慢”这三个字的。尤喜其流淌出来的那份静谧与安和之气。之后,每当被一些火急火燎的琐碎和繁冗裹得无处藏身时,总在不知不觉中,向往和靠近她这般的境界。
一段时间,也试着慢下来,顿时觉得,原本生活里的一切枝末细节即刻有了画面感,亦有了令人回味的惊喜。比如初夏,温热的风入了荷池,若慢下步履,细细打量那湖面,一定会有“水面清圆,风荷举眉”的灵动来;比如,独立桥头,细细看那一抹夕阳,徐徐地在天边涌动,这慢,是可以入诗、入墨的;再比如,读木心的《从前慢》,其中一段这样写:“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一再描摹,主要还是为了想要表达自己的喜欢。真的,这些细碎日常,说尽了慢的好。慢里,有纯朴的过往和耐心的倾听;慢里,一个孤独的旅人,走在清冷的车站,看着小店门前豆浆袅袅升腾的热气,一瞬间,心就暖了。他一定想走进去,接一碗这俗世的安妥,然后,继续赶路。
想起前阵子读过的《从文家书》,很厚的一本书。书里,家世显赫的张兆和与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在美丽的湘西和繁华的北平之间,用一张信纸,一支笔墨,还有两颗滚烫的心,传递着真挚而温暖的夫妻情谊。我一页页翻着,一行行读着,读那些有着星星和月亮,有着风霜和雪雨的夜晚,一些心意,一些琐碎,一些社会百态,都被他们谆谆写在纸上,装进信封里,从一个窗前到另一个窗前,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一路颠簸,时光慢慢,而情谊长长。读罢,不免感慨万分。若有一日,我也开始这般地同某人通信,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我们其中一人,会不会也同1938年的张兆和一般,在战乱的北京城里感叹:“在这种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我应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
忽又想起,很多年前,带孩子去青少年宫。行走街边,要通过很旧的一栋楼,它的确有些年头了,黑乎乎的墙面、破旧的木窗户。这座旧楼,住的多数是老居民,其中,中间的单元里,有位戴花镜的老大爷,厨房紧靠大马路,比其他住户都要伸出来一些,窗户上挂了一串串小吃袋子,以及风筝、玩具什么的。无论刮风下雨,那窗户总是开着。大爷坐在外面,向过路的小孩子兜售货品。他胸前挂着的黑色小包里,大都清一色的一角、五毛、一块的纸币,被不厌其烦地数着。数着数着,日子就过去了。
夏天时,大爷多数躺在树下的藤椅上,姿势很随意,趿着拖鞋,敞着胸膛,眯着眼睛,阳光和晚霞,一寸一寸从他身边洒过。我能看见大爷额头上细密的褶皱,手背上鼓起的青筋,甚至脚后跟上长满的死皮和老茧,在阳光下,亮堂堂的,向我诉说着属于时光和年轮的沧桑和斑驳。
很快冬天到了,北风猎猎,清寒漫天,大爷依然坐在树下。他头戴旧棉帽,用一件旧军用大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腰里缠个旧棉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每一个过路的人。那个时候,我接送孩子经过这里时,总要停下来,给她买件小玩具,或者一瓶酸奶什么的,消费一点,才算走得安心。大爷账算得很清楚,数钱,找钱,一点都不马虎。最难忘他的微笑,很满足,仿若日子就是这些零碎的小钱串起来的。
后来,我搬离了那片街区,偶尔再经过那栋旧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楼已被拆掉,老大爷去了哪里,无从得知,他身上留存的那些粗粝而缓慢的旧时光,也无处可觅了。不知怎的,我心中总有怅然,也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想起他旧得褪色的白色汗衫,黝黑发亮的旧藤椅,边沿开裂用白布缝补的旧蒲扇,以及他家那厨房那扇掉了漆皮的绿色窗框……这些旧物件,城里大多数人家早已不屑用,可老大爷却一直钟爱着,不舍丢弃,大抵也是不舍丢弃那些缓慢的旧时光吧?想到这里,我谆谆告诫自己,在愈来愈繁华旖旎的大千世界里,要像老大爷一样,时不时地让自己急促奔波的脚步慢下来,远离心浮气躁,不畏清苦,去趟过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处山高水长。
许多朋友说喜欢我的笔墨,读起来使人宁静和安妥。我很欣慰这种肯定,并且一直认为,漫漫红尘,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慢下来,心绪和文字慢下来,去从容地度过余生。或许,我会一直这样,安静记录在岁月深处的浮光印记。就像我当年怀一颗初心爱上文字的时候,始终不敢忘记屈老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警示箴言。它像一盏灯,照亮我与文字一起前行的光阴深处,莫失莫忘。
生活向左向右,都是涓涓清流。扯云织锦,栽字种诗,在这红尘烟火之上,愿你我一边炊烟羹汤,一边还能如初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