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霜与清晨相伴,放大秋的肃杀。“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天涯羁旅之人,似乎比在夕阳映照枯藤老树昏鸦时的感觉更凄苦。少年不知愁滋味,悲秋应是大人的事。于我而言,年少时的确不曾感觉到秋霜的悲凉。
苦夏与秋老虎的酷热,纵容蚊虫肆虐。每晚歇凉回家,娘撩开蚊帐,用扇子一遍又一遍驱散蚊子。钻进蚊帐,扎实帐帷,端着煤油灯,一只只火攻附在蚊帐布上的残存蚊子。屋里如烤箱,硬板床上的草席如电褥子,睡下一会儿,背下汗津津的。不停摇着蒲扇,扇出的是热风,依然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歇凉时蚊子叮咬的肿包越挠越痒,辗转反侧睡不着,弄得床板嘣嘣直响。娘在隔壁念叨:“徕几呃,心静自然凉,倒了秋就凉快哒!”迷迷糊糊中,盼着天老爷秋风送爽,美美睡个囫囵觉。一场大秋雨,秋真的“倒”了。习习凉风吹过小阳春,霜降的节令如期而至。
几番低温铺垫,半夜冷风刺骨。晨光熹微,天空悬浮灰蓝的水汽。门前塘冒出的白气,一缕一缕贴着水面飘散。塘边水汽浓郁,临水的枇杷树叶子粘上厚厚的白霜,像刚刚从面粉里搅过一般。后山坡的竹叶和树叶,仿佛敷上雪花膏,微风轻抚,透出别样的风姿。荆棘丛凝结稀疏的冰屑,好似喷洒一层薄薄的石灰。粮囤形稻草垛,箍着光秃的苦楝树,顶部的积霜雪白,立面稻茬缀满细微的冰屑。粗糙的阶沿石结着冰晶,像撒漏不均匀的盐末。屋顶如一块块斜架的白色画板,茅屋顶铺盖的白霜稍厚,看上去比瓦屋顶白净。
几声鸡鸣狗吠,划破屋场的宁静。一条条木门吱嘎推响,早起挑水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清晨的屋场热闹起来。天大亮,我起床穿上二夹衣、单布鞋。空气清冷,手指有些发愣,驱散迷离的早困。娘出早工去了,早已把猪油炒饭暖在柴火灶上。就着剁辣椒,吃完早饭,额头冒汗,浑身回暖。挎上书包,与伙计们结伴,有说有笑,踏上去学校的小路。
晨风扑红脸颊,水汽如光亮的头油润泽头发,将我们妆扮成涂脂抹粉的小演员。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脾,我们大口吸吮着,一路神清气爽,走走停停。眺望町里,薄雾弥漫,看不见远处山丘的轮廓。田里淡绿的草籽有些泛白,稻茬排出整齐的白点。田埂的枯草花白,蜿蜒着在田垄画着白圈。路边柔软的稻屑,凝冻成生脆的冰丝,踩上去发出细碎冰裂的响声。菜地里的白菜萝卜,耷拉幼嫩的叶子,等着太阳唤醒。早起的老农佝偻着身子,在油菜地里除草。两只狗儿陪在土畦旁,上蹿下跳,追逐打架,累了停下来,不解地望着劳作的老农,吐着舌头,哈着白气。
因为地温的抵御,裸露泥土的地头山坡没有凝结白霜,坚守紫红的原色。太阳灰蒙蒙的,正在酝酿温度,冷风维系着草木上的霜花,原野紫白斑杂。野菊卷曲灰绿叶片,一丛一丛匍匐在田坎坡地。铜钱大小的金黄花朵,不理会白霜的寒意,傲气地怒放。花瓣如少女微卷的睫毛,绽开一个个醒目的笑脸,灿烂着寒秋的生机。上完第二节课,我们来到操场做广播体操。太阳已爬上三竿,薄雾消散,白霜化作露水,大地还原秋日褐黄的本色。
又是一个大白霜天的早晨,老人们聚在阶基禾堂,双手挏进衣袖,重复“上年秋霜重,来岁夏虫少”的农谚。我喜欢盘问原委,大人们说的道理很简单,冻死害虫留下的虫子娘娘,明年虫害就少。进入寒秋,虽然有些冷手冷脚,总是期盼一朝醒来漫天白霜,队里明年多打些谷子。若是持续秋燥,艳阳高照,蚊子卷土重来,杞人忧天,预感明年不是个好年成。来年是不是应验,我好像从未用心印证过。早熟的白菜萝卜,经历白霜的凝冻,吃起来格外甜嫩。傻傻地以为白霜有一股魔力,洗刷青菜里的苦涩。后来知道,霜天温差大,果蔬积蓄糖分多,纤维也软化了,吃起来口感自然甜嫩一些。秋霜加浓大地的肃杀,原来也有情有义,为我们馈赠几份厚礼。
秋霜满天起愁绪,最易留下难忘的记忆。
记得上初一的那年深秋,学农基地的油菜缺农家肥,学校开展勤工俭学,责令每个学生拾五斤狗粪或二十斤牛粪。向无拾野粪经验的我,觉得任务太艰巨,心里背着很重的包袱。次日天刚亮,没有惊动爷娘,我挑起一担箢箕,拿着二齿耙头,径直走向荒野拾野粪。山野清明宁静,浓郁的白霜覆盖草木,町里山上一片灰白。清凛的冷风,一个劲儿往领口袖口钻,我不由自主缩瑟起身子。尽管走着路,霜露沾湿解放鞋,脚趾依然冻得隐隐作痛。眼睛紧盯地面,满怀发现目标的期待,搜索狗儿撒尿的柴草角落,寻觅牛们踩出的路路蹄印。隐约看见地上一团黑影,却是一块暗紫的土块,一次次失望。穿过一片片丝茅草山坡,白霜打湿半截裤腿。翻过一山又一山,走过一条又一条河坎,箢箕里依然空空如也。来到一个僻静的山坳,一只大黑狗狂吠着扑过来,吓得我热血朝脑门子奔涌,连连退却好几步。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放下钩子扁担,高举耙头猛追过去。黑狗呲牙咧嘴前进几步,见势不妙,立刻掉转头,夹着尾巴逃走。我赶紧往回家的方向撤退,背上的冷汗慢慢变热。
一个多时辰一无所获,我不知拿什么向老师交差。想起胆子小面子薄,不敢申请延迟,更无胆量抗拒任务,我心急如焚,泄气地坐在扁担上。侧旁山墈一大片野菊静静地盛开,在敷满白霜的枯草映衬下,眨着艳丽夺目的眼,似乎在安慰我:会有办法的!果然,回到家里,父亲知道我的心结,便从自家猪栏铲上两箢箕猪粪,撒上灶灰充抵牛粪。我如释重负,飞快将猪粪挑到学校。劳动委员过秤,重量多出好几斤。老师表扬我爱校如家,超额完成勤工俭学任务。那一天,虽是秋寒料峭,我感觉父爱暖融融地萦绕全身。
家乡的无霜期本就短暂,而今白霜天愈来愈少。暖秋没有寒凉悲切,令我时常记起霜染野菊天的诗情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