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白萝卜才两三分钱一斤,辛辛苦苦挑一担进城,也就赚个脚力钱。卖不出的萝卜,一个一个和泥切作四股,用麻线串起,挂上土砖墙凉个半干,擦盐入坛,腌制萝卜干。天天萝卜丝、萝卜片、煨萝卜、萝卜汤、萝卜干,吃倒胃口,男男女女的嘴角冒出虚火的红印。依照传统年俗,大年三十,家家户户用猪头、猪骨熬煮一龙头锅年庚萝卜,作为年节里必上的一道汤菜。起初一两餐,觉得油星滑腻、骨香浓郁,吃起来十分解馋。少吃多有味,多吃冇点味。餐餐萝卜汤吃腻了嘴,我们小孩子便极少朝汤碗里动调羹,坐上桌就专盯着碗里分量不多的鸡鸭鱼肉。
萝卜汤成为父母的专利,每顿一大碗,边吃边念叨萝卜的嫩香。晚上当点心,我不愿吃,母亲好言相劝:“冬恰(吃)萝卜夏恰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咯萝卜秧嫩,骨头汤雪白,好恰又是大补咯,吗理不多恰点子嘞?咯汤里放哒老鼠药是啵,多恰一口就会烂(毒)死人啊?”骂归骂,母亲还是心照不宣,为我炒一碗最爱吃的酱油饭。一大龙头锅萝卜汤,通常过了正月十五尚未吃完。遇上气温高了,有点发馊,父亲舍不得,仗着肠胃好,将就着吃几餐,直到味道实在太重,才弃作猪食。
那时过年,家里只割几斤肉,称两条鱼,宰两三只鸡,出了节大都告罄。青黄不接,新鲜蔬菜渐次断档,一直延续到端午节前后,每餐摆上八仙桌的都是盐菜、萝卜干、腊八豆,难得打一次牙祭。吃得肠胃发慌,又徒然怀念起猪骨萝卜汤的油腻醇香。屋场里的堂客们个个嘴馋,经常善解人意地弄些吃的花样,斢换口味,弥补春荒的口福。
惊蛰到了,一夜暖风潜入,乌云裹挟雷声,炸醒蛰伏的生灵。春雨淅淅沥沥,浇化沉寂的大地。阳光温和助力,地菜子探出嫩芽。不几日,山坡路边苔藓绒绒、绿草茵茵,铺就地皮菇湿润的温床。一大早,女人们习惯聚集在正堂屋阶基梳头。一位堂客一边侧头梳着乱发,一边自信地说:“昨夜咯雷嘣噪,今日天晴,山上肯定起地皮菇哒。我们去捡餐地皮菇来恰不?”
堂客们一呼百应,我们几个小孩子主动提着提箩,跟着走上后山坡。小木耳般的黑绿色地皮菇,夹杂在浅草苔藓中,铺满土层肥厚的向阳坡地。我们喜不自禁,一撮一撮尽兴捡拾。不足一个时辰,家家收获大半提箩。来到门前塘,精心拣出草屑,一遍又一遍淘沙去泥。摊进米筛,搁上瓦楞晾干水气,干干净净的地皮菇晶莹剔透,泛着墨绿的光泽。
满怀期待,等着晌午饭。“滋滋”几声响过,灶屋飘出菜油的袅袅熟香。一大碗酸辣椒炒地皮菇端上桌,辛香刺鼻,筷子未动,早已口舌生津。赶紧盛上一碗米饭,扒一口堵住口水,急切夹一小束地皮菇塞进口中。清淡的地皮菇中和辣椒的咸辣酸涩,口感细腻滑润,酸爽得恰到好处。不一会,一碗地皮菇炒蛋上桌。淡黄墨绿间杂,点缀青绿的野胡葱,鲜香热烈诱人,沁人肺腑。我对桌上的盐菜、萝卜干、腊八豆老三样视而不见,紧盯两碗地皮菇,狼吞虎咽三碗饭。放下碗筷,打着饱嗝,额头冒出汗珠。撮口喝吸着起身离开,眼光瞥向桌面,似乎意犹未尽。
双季稻普及,清明早稻谷种落泥。为保险起见,队里浸种育秧时,都要多浸泡一些谷种。草灰消毒温水催芽,掌控得好发芽率高,便会剩下一两担芽谷,分给各户做糖芽粑。堂客们欢天喜地,用撮箕端回家,倒进簸箕篮盆,抢着晴好天气晒干。屋场里只有一个碓坑,堂客们带上簸箕绢筛,排队依序,吱吱嘎嘎跶响碓坑,舂碎芽谷。用粗格绢筛过筛,筛出粗麦面粉一样的咖啡色芽谷粉。掺入少量糯米粉,加水揉成团,放进木甑垫布蒸熟,便做成了糖芽粑。
揭开木甑,热腾腾的糖芽粑如棕黑的荞麦馒头,溢出谷芽的甜香。夹杂斑斑点点的谷壳,吃起来口感粗粝,有麦芽糖甜腻腻的味道。那时农民过年,计划供应的白糖人平二三两,一年到头尝不到甜的滋味。咬上一口糖芽粑,似乎唤醒味蕾,找回久违的甜蜜味觉,禁不住满口涎水。我一连吃下四五个,顿觉神清气爽,飞快地滚着铁环,一口气跑上晒谷坪。糖芽粑撑饱了肚子,晚上不想吃点心,回味着甜腻,一觉睡到大天亮。
春插之后,家家餐桌仍是咸菜老三样,新鲜菜只有我们小孩子极不愿吃的甜菜。阴雨连绵,有时队里特许妇女们停工一天,在家洒扫浆洗,做做女红。早上,一位好吃婆娘,走东家窜西家,叫拢几个堂客,商议说:“唉,咯上滩月份口硬是冇点味,今日冇事做,我们凑拢来搞餐米豆腐来恰不?”正好和着几位的心意,每家出半筒米,倒进木制大饭兜子,用温水浸泡。中午泡发,轮番上阵推耒钩,用石磨磨成米浆。掺入少许石灰粉搅匀,倒进白布袋,扎紧袋口,放进柴火灶灰堆里,吸干水分。半糊状米浆装入脸盆,搁到大灶龙头锅蒸熟,米豆腐大功告成。
堂客们分工合作,烧的烧水,切的切米豆腐丁、盐菜、萝卜干、葱蒜。油盐酱醋备齐,一番炒煮调配,连汤米豆腐出锅。黄中带白的米豆腐丁,浸润在浮着猪油星子、葱花、盐菜末的汤汁中,满屋酸香四溢。舀上一调羹,和着酸汤细嚼,碱味与酸香回环,萝卜干的生脆与米豆腐的柔嫩交融,酸爽滑润,不涩不腻。抢先吃下两饭碗,胃脘舒暖,面颊潮热,浑身舒坦。娘舀上一碗,叫我端给一位老娭 。老娭 猫着嘴吃几口,感激不尽:“哎呀,我咯些冇牙子咯人,就想咯样咯味啰。徕几呃,你去告诉咯些好媳妇,劳烦他们记得我哦!”老娭 吃完,我端碗返回,心里觉得暖暖的。
萝卜汤、地皮菇、糖芽粑、米豆腐,虽不是美味珍馐,却传袭春荒时节的味觉记忆,令人回味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