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华
对于家乡的黄花,我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特殊情感。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祁东县农村。乡下有一风俗,在孩子小的时候,父母习惯替其找一个“亲娘”。我七岁读书那年,父母就要操持这件事,并且还找好了一户人家,说是要带我去认干亲。那天,我穿着新衣裳,母亲提了猪肉和一些糖果糕点,要出发的时候,我却不肯了。小时的我腼腆害羞,觉得去认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做“亲娘”,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见母亲扬起要打我的手,我急得想哭,突然大喊:“我有亲娘!”母亲却笑了起来,问我:“你的亲娘是哪个呀?我咋不晓得?”我嗫嚅了半天才小声地说:“黄花仙子。”
我出生的那年,三年困难过去不到二年,生活条件十分差,母亲根本就喂不了我半滴乳汁。看着襁褓中饿得哭不出声来的我,母亲狠心花钱从生产队里买了二斤黄花菜,再让父亲到田里去挖些鳅鱼,又加一个鸡蛋,天天给我熬汤喝。就这样,缺奶吃的问题总算是得到了解决,我还长得白白胖胖的。懂事后,我知道了自己是吃“黄花奶”长大的,就对黄花特别地亲近,几乎将它当成一个仙子般的存在。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和院子里的人告诉我的。认干亲那天,母亲听了我的话,自然无话可说。
按理说,作为一个爱好文学的人,早就该用自己的文字来赞美对自己有大恩的家乡黄花。但是,我却一直不敢动笔,生怕自己笨拙的文笔玷污了黄花的清纯和美丽。
通过读书,我才知道,家乡的黄花又名萱草,还上过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诗经·卫风·伯兮》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南宋朱熹注:“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后人还考据,谖草即萱草,又称“忘忧草”;北堂代表母亲。“北堂幽暗,可以种萱。”西汉名将李陵更是作《李陵赠苏武别诗》曰:“亲人随风散,历历如流星。三萍离不结,思心独屏营。愿得萱草枝,以解饥渴情。”李陵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与朋友生离死别之际,惟愿以萱草缓解思念之情。唐代诗人孟郊命运坎坷,仕途多蹇,连续两年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在孟郊46岁那年,母亲让他再次赴京城赶考,以博得一个好前程。因感念母亲的艰辛,孟郊有感而发,也就吟诵了一首《游子诗》来赞美萱草和母亲,诗曰:“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由此可见,萱草花被称为母亲花,至少在唐朝就是这样了。苏东坡有诗赞:“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宋代叶梦得有诗曰:“白发萱堂上,孩儿更共怀。弄孙那得见,将母竟难谐。”元代王冕有诗云:“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每当吟诵这些诗词,工作生活在外的我对居住在老家的母亲就多了一份惦念和牵挂。每每忆起在家摘黄花的情景,我都对古人以萱草花喻母亲深以为然,更觉是恰如其分。家乡的黄花,含苞是菜,盛开是花,食药同源,食而忘忧。无论土地肥沃,还是贫瘠,她都坚忍不拔地生长着,吃苦耐劳,甘于奉献,就像我们的母亲:包容含蓄,顽强拼搏,与人为善。这种精神,代代传承,犹如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家乡世世代代的人民,培养出了祁东人民会读书、会当兵、会经商的优秀品质。
2015年,身在广东的我听说家乡祁东县正在撤村并村,于是就去网上搜索了一下。结果很新奇地发现,我原来所在的银星村被撤销了,并与原罗江、枫塘两村合并成一个近五千人的全镇第一大村——黄花町村。
虽然感到新奇,我还是由衷地喜欢新村的名字“黄花町”。我们祁东县是全国的“黄花之乡”,有近六百年的历史。而石亭子镇原来的罗江村又是“中国黄花第一村”,再加上盛产黄花菜的原银星、枫塘两村,那就更是强强联合,黄花的特色越发地凸显了。将新村取名为“黄花町”,顺理成章而又名符其实。
而且,从2016年到2023年,祁东县已举办了三届黄花菜节。所以,为了以示记念,我只得操起笨拙的笔,写下这篇早就蕴酿在心灵深处的文字。
黄花一般起摘于六月下旬,大约止摘于八月上旬,历时一月余。其中盛期正处农村“双抢”期间,持续十余天。其时,我家乡的山冈垅町每天都是花的海洋,微风骤起,泛起的是黄金的波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村人们,则是那波涛中游走的鱼儿,时浮时沉,别有一番乡村风情。
黄花虽然风情怡人,但摘花的辛劳却只有村人们自我体味。正值一年当中天气最为炙热的时节,毒辣辣的太阳泛着白光,黄土地上腾起幻化的热焰。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天气倒还好,头戴遮阳草帽或竹笠,脖挂擦汗毛巾,还能对付。可怕的是雨后大晴,湿润的黄花土被太阳一晒,热气升腾,人站在黄花土里摘花,犹如在蒸笼里上烤下蒸,简直是活受罪真要命。
虽说最怕这种日子,但村人们却又无不天天去盼望:一场日头一场雨,黄花才能摘得长久,丰收后的日子才过得充实舒坦。二十多年前的时候,家乡几乎全是种的双季稻,在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双抢”时节,恰恰是黄花采摘盛期,“双抢”于是变成了还要抢摘黄花的“三抢”。小户人家每天摘花百来二百斤,大户人家上千斤,除了请来亲朋帮忙外,每天天蒙蒙亮就去摘花,中午则收稻插秧做田里营生,半下午又去摘花,直到家中灯光亮起。后来,也不晓得从哪年开始,有不少的人家半夜就起来,头上戴上电筒去摘黄花,避免了太阳暴晒,才使劳动强度得到一些缓解。
经过一季黄花采摘,人人都改变肤色,成了“非洲黑人”,一笑就露出一口抢眼的白牙。特别是那些爱打赤膊的男人,身上的皮肤晒得黑里泛油,雨水一打在上面,嗞儿就滑落下去。尽管这样,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天天或披着塑料雨布,或戴着草帽斗笠,顶烈日冒大雨,早出晚归采摘黄花。我虽然多年身在广东,仍时常听说有人被晒晕在黄花地里。但是,近六百年的传承,还在继续,因为每年黄花菜能给家里带来不少的收入。有了黄花,孩子们读书,家里修房子,还有杂七杂八很多开销的钱,就有了着落。可以说,对于许多家庭来说,黄花就是油盐柴米,黄花就是衣食父母!
尽是大日头的天气,不好。尽是落雨的天气,更烦。每天数百上千斤黄花摘回来,无法晒,只能堆。家中凡是能晾黄花的东西都派上用场,人们的眼睛时刻瞄着老天爷,别说放晴,就是雨稍一停顿,便将竹搭子、楠盘、簸箕外加雨布、塑料纸,统统搬到户外,一家人都去晾黄花。有时正晾着,雨又下起,马上再将东西往屋里搬。实在搬不了搬不完的,就扯上一大块塑料纸盖着,只要雨一停,立马让它重见天日。
采摘黄花的日子,这样的热闹戏有时一天要上演十几回。在我的家里,导演和主演基本上是母亲担任。她每天的功课就是晒黄花、摘黄花和做饭,尽管辛苦,却总是乐此不疲。七年前,我的三个弟弟在外搞建筑,我更是常年在东莞,母亲除了带好几个留守的孙儿外,还种着黄花。
有一年的采摘季节,我们几兄弟恰好都在家,边摘边劝说她再不要种了,如果还种,回来了不再帮摘。当时母亲发火骂我们,可过后她自己却说,明年肯定不种,摘黄花摘得自己瘦成七十斤了,何苦来着?明年明年何其多,时间一晃又是数年过去,母亲今年八十岁了,但仍然想着摘黄花。我知道母亲种摘黄花成了一辈子的习惯,即使外面的土不种了,但屋边的黄花她肯定不会放手。打电话回去一问,果然!
黄花,她就是一位高贵的母亲,因食药同源,有着极大经济效益,养育了家乡的父老乡亲。黄花,我的母亲花,家乡的母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