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之雨
夜里又梦到奶奶了。她依旧斜襟青褂,发丝若雪,在熟悉的院落里,腰身弯成一座桥,脚边放着竹棍,手攥着布条,窸窸窣窣给黄瓜搭架。每次梦到奶奶,几乎都是侍弄黄瓜,喊她,都不说话,只是笑,这次也是。
醒来,再也睡不实,那一棵棵黄瓜藤顺着思念,一直长到童年里去了。
存活在记忆中的院子是老院,门口一棵椿树。院里有西厢房,两棵杏树和一个菜园。菜园多种黄瓜,当然也少不了打秋千的茄子,扎堆的油菜,慢性子的西红柿……似乎有了菜园,院落才像院落,但是,还必须有奶奶。
柳树最知道春天来了,当东风在柳丝里剥出一粒粒翠绿鸟鸣,奶奶便在厢房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荆条筐头,去前邻二娘家背几趟羊粪,均匀撒在菜园。接下去,便是镐锄的事情,土地的情事,然后等一场雨、几场风,等青苗出土,花事纷繁。
季节的风吹过百花园,所有的鲜艳从黑白情节突围出来,奶奶等不及了。她便从厢房拿出锄头,锄头从容,奶奶也从容,阳光把奶奶图影投到地表,图影的每一缕纹理,都是她对菜园子的无言解读。锄头在奶奶手里,每一下都那么沉实,翻出泥土波浪一样,还有暗红色蚯蚓,在阳光下惊慌失措。然后奶奶用耙把翻过的土,一遍一遍捣碎。
不知是土好,籽好,还是奶奶好,反正经过奶奶手的绿植,都呈旺盛之势。出土了,一点点是芽;大一点,是苗;又大一点,是秧;再大一点,是藤;当瓜籽长成藤的时候,奶奶从厢房抱来一捆去年用过的竹竿。
这时,奶奶会把我们招呼在一起,言传身教,把竹竿粗的那端贴着秧苗插进泥土,每棵秧苗插一根,然后把竹竿尖端拢在一起系牢,形成不规矩的支架。奶奶说,这支架系着我们的快乐和幸福,就像你们哥仨被牢牢绑在一起,互相支撑,青春才得之张扬。
从这时起,黄瓜架就吊上了我的心事。
总浇水的缘故,畦垄滑腻腻的,踩上去有一种要沉陷的感觉。而我们每天,就在畦垄间狸猫一样游窜,瓜秧也在我们期盼中摇曳着一蓬酽酽的绿。有时,前一天晚上什么也看不到,第二天早晨瓜妞就生出来了,虫蛹似的小,细细一身刺,还顶着鲜艳的小花,黄黄的涂出眼前一片金闪。通过阳光再挑拨,小瓜妞酷似被激活,绿生生地诱出我们的涎水。
奶奶的微笑,是一幅木板风情画刻在人心里,即使怒也不会打骂,只有疼爱。因为这,造成了我们的任性。奶奶迈动小脚一来,我们偷黄瓜的战事止戈散马。奶奶如有暴怒,也是慈祥的模样。奶奶的胸怀,足以把所有弯曲在第一时间绷直。
奶奶老去了,老院子历史不会忘记。那些被大地与阳光抚摸过的故事与过去,酿出沧海桑田。千百次在梦里梦外,在我渐行渐远的童年时光里,总有奶奶搭的黄瓜架,还在一年又一年里葳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