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而厚重的常宁三年
王船山到常宁一共居住了三年,时间虽然短暂,但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在这里,他写下了很重要的一部书,叫《黄书》。
《黄书》代表着他的政治观点和政治主张。由此我们也可以推断,他来到常宁除了隐居外,更重要的是在这里联络与他有同样志向的反清人士。此时,除了钻研学术外,他的工作重心仍然是反清。
在常宁三年,初步显示了他后半生要做的主要事情。一方面,他以教书为生。他自己在文章里说过,他通过教书来养活自己、来谋生,但同时通过教书,他又培养了一些人才,为反清斗争做准备。另一方面,他在此地开始静下心来研究中国文化,写下了或者准备写下一些重要著作。
所以,常宁的三年,既是他反清斗争的三年,也是他研究中华文化三年,也就是他自己说的“六经责我开生面”的三年,这三年在他的人生当中,虽然短暂,但意义巨大,出品丰厚,也是他的思想初步成熟发展的重要阶段。
居西庄源三载将去赋诗
西庄源所居,后岭前壑,古木清沼,凝阴返映。念居此三载,行将舍去,因赋一诗。
物遇日屡迁,流止暂不遗。浮云出丹巘,游鯈遵绿漪。
心知既无滞,躯质匪有期。俯仰同久乍,令我奄宅兹。
修竹丛尚稚,岗桐荫每移。云岫半明灭,霞嶂时参差。
坐闻春鸟鸣,亦睹秋叶离。凌景延圆晖,迎寒却凉铮回首舜帝峰,濯足舂水湄。
芳草良未歇,佳期行可规。行道昔已靡,槁木今何居,俄顷已籍用,乘乘将焉之。
新秋看洋山雨过
南楚秋风日,轻阴太白方。参差分远嶂,明灭亘斜阳,旋度云间树,还吹山际香。鹭飞初掠润,燕语乍矜凉。云断天逾碧,林疏野乍光。余霞侵月浅,晚雾过溪长。薄袂冷冷善,闲愁鼎鼎忘。萧萧聊隐几,吾道在沧浪。
为晋宁诸子说春秋口占自笑四首
腹借征南库,灯邀汉寿光。伤心难自遣,开卷是春王。
蠹死墨魂失,鸟饥远视仍。纸窗钻不透,大抵是痴蝇。
南岳经声苦,东林眉宇频。似他添强笑,犹恐隔邻嗔。
荧泽宏滨肝,伊川辛有泪。未知家则堂,云何宣此义。
西庄源
古树何年种,归禽来一双,茅斋读易罢,摇影入闲窗。
小祗园
宛转破千障,平地起绿烟,自然知兰若,不过鸟飞边。
《嘉庆常宁县志·人物志·流寓》
王夫之,字而农,衡阳人,崇祯五年未午举人。甲午由南岳移居常宁之西庄源,丙申生子王敔,丁酉复返南岳。寓宁三载,为邑人说春秋,居游多有题咏。
《洋泉王氏宗谱》
在昔船山奄宅于兹,历载凡三,是生子敔,乃携而归衡山之阳,赋诗纪别。迄今二百余年,此间父老往往能传其轶,想与播为美谈,曰洋泉王氏者,是昔船山之所避风雨也。”
王船山在常宁的日子虽然清苦,但还算自在。《(嘉庆)常宁县志·流寓篇》有载:王夫之寓宁三载,为邑人说春秋,居游多有题咏。
他以教书为生,以歌咏为乐,成为清初常宁文坛的四大“领袖人物”之一。
船山成为常宁文坛“领袖”
王船山在西庄源的日子虽然不富足但应该是快乐的。这里不仅有他的同宗好友,还有他的知己,和一批仰慕他才华的读书人。用王之春的话说,“常宁文士来者益众”。
殷铭、阮鄂就是王应章、王船山共同的朋友。
殷铭与王船山最是“同病相怜”。两个人年少时都在衡州府读书胸怀天下,后都在战乱中经历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漂泊,到最后为生计所迫开馆授徒作了老师。听闻殷铭的诗文集准备出版时,王船山为其作序——《殷浴日时艺序》。在序言里,船山不写文学流派、写作技巧,只写两人的交往,词真意切。而殷铭人生最大的成就,就是主笔攥写了《康熙常宁县志》,其中录入了王船山的诗文及与一些友人相互酬答的文章。
阮鄂,清代初期画家,写得一手好诗。他的父亲阮淡明,明国子监太学生,崇祯六年(1633年)任北京中城兵马副指挥,后升华州(在陕西)同知,又例升江西按察司,摄奉新(属南昌府)县事。巡抚令其管理贡院秋试时的治安,事毕即请假返乡。清顺治七年(1653年)过世。应阮鄂请求,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王船山为其过世四年的父亲写了一篇墓志铭《阮淡明先生墓志铭》。
铿锵四人行。王船山在常宁停留的三年多时间里,四个人多有往来。捡一个风清云淡的日子,一同出游,一同吟诵,好不快哉!
常宁县令张芳非常仰慕先生才学,尤其喜欢王船山写的《落花诗》,常赞叹不已。张芳是江苏句容进士,清顺治十一年来常宁任职。他最喜风雅,曾经组织了常宁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文学采风活动,组织当地的文人士子把常宁的名胜游个遍,留下了一批歌咏常宁的诗作。听说先生来了常宁,他挥笔写了一封信《与王而农书》,叫人送了过去。张芳的这封信写得热情奔放,溢美之词毫不吝啬。文章极力称赞王船山学问渊博、人格高尚。他说:“以王先生学解深技,传诸其人,旦暮遇之可期也。虽井中铁函,不以易河汾之论著矣。何时得一披帷启秘,极尽天人之际耶。”这是一名清朝的在职官员,对被朝廷通缉的前朝遗臣的评价。
王祚隆是最懂王船山的。他们都喜欢研究《易经》,相互间经常有诗书往来。王祚隆,是常宁读书人中影响力最大的一个,顺治十四年(1657年)被聘为岳麓书院山长,任期7年,一时名噪江南,被誉为“屈宋传人”。在王祚隆的眼里,王船山是孤傲的。“美人坐清湘,闲呤复长啸。十旬五得饥,体癯容愈少。冠盖时叩门,千金不一笑。道逢衣褐游,风雨怜同调。因之得素心,白日能相照。途长时亦难,出处各自劭。”(《酬王姜斋先生》)寥寥数语,写尽了王船山的不屈与执着。
王船山以诗会友,成为了明末清初常宁文坛的“领袖”人物之一。明末清初的常宁,形成了四个有特色的文人雅士集群。一是以“诗人县长”张芳为核心,以当朝官吏为创作主体的集群;一是以岳麓书院山长王祚隆为核心,以长沙岳麓山为活动中心,以名流学士为创作主体的集群;一是以且拙禅师为核心,以大义山至圣寺为活动中心,以佛教僧人为创作主体的方外文士集群。还有就是以王夫之为核心,以洋泉西庄源为活动中心,以慕名交流、求学的文人学子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主要成员包括王夫之、殷铭、李日炜、吴际隆、阮鄂、殷四明、李长旦、吴震生、崔弼。
在洋泉镇,王船山拥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友人的收留和关怀,让他有了栖息之所,和难得的宁静生活。顺治十三年(1656年),他的儿子王敔在常宁出生,王敔后来把父亲的著述整理成《船山遗书》。
三载春秋,他只做了两件事
在西庄源的三年,王船山只做了两件事情:教书和写书。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事情都要钱。为了生计,在友人的帮助下,王船山第一次开馆授徒。此后,“教书”成为他养活自己及家人的主要谋生手段。
《曲潭李氏宗谱》对此事有记载。原来,先生与居住在常宁曲潭的李柱臣是“忘年交”。李柱臣是当地的大学问家,但是对于《春秋》却掌握得不够透彻。于是聘请王船山在洋泉镇的六合寺,给儿子李复旦讲授《胡氏春秋》。当时来上课的人,应该不少。居住在常宁市罗桥镇东桥村的吴氏后人在其《吴氏宗谱·澹雅山斋记》中记载说:“距吾家七里许有西庄源者,王船山先生侨寓所也……邑人从而问业者甚众。”
王船山讲课的六合寺,是洋泉镇大户人家欧阳氏的族寺。60多岁的欧阳仙辉,退休之后开始打理“欧阳氏宗祠”,闲暇时翻阅家传的宗谱。他说,六合寺在建国初期还有,后来就毁了,在洋泉镇农技站的位置。在欧阳仙辉的指引下,我们一起来到了六合寺旧址。他告诉我:“曾经听老一辈的人说,王船山曾经在这里教书。”我注意到,六合寺旧址附近有一条小水沟。当地人说,沿着它,就可以走到西庄源。
向远处眺望——这是一丘田垄,一眼望不到边。在整畦的稻田间,我仿佛看到有个清瘦的身影向我们走来,走进传来琅琅读书声的西庄源。
王船山经常为大家讲授的是《周易》《春秋》,类似于现在的“高考补习班”,为学子们参加科举考试进行考前复习。王船山把父亲毕其一生研究的《胡氏春秋》心得和自己数年治经心得融会贯通,悉数倾囊而授。
王船山虽然生得一副铮铮铁骨,但在生活中也是一个极其风趣之人。在《常宁民间故事》中有王船山的传说四则,其中有则《心送朋友三十里》的故事。有一次,他的一位好朋友到西庄源来看他。他们俩谈起学问来是津津有味,一直谈到了第二天早上。早饭过后,朋友起身要走了。他就送他下楼,对朋友说:“好,你走吧,我心送你三十里。”朋友当时也没太在意这句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走着走着,一直走到离西庄源十五里的东塘吴家,才想起刚才王船山在楼梯边送他时说的那句话。他想:刚才王船山还说要送我三十里,后来连楼也没下来,怎么能说是送我走三十里呢?他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又折回西庄源去问。当他再次走到王船山住所时,却仍然看见他站在原处,一步未动。他便问船山:“ 你刚才说要送我三十里,可是你连自家的楼梯都没有下,怎么能说是送我三十里呢?”
看见朋友去了又回,他也感到很惊讶,便问他:“你刚才已经走到哪里啦?”“我已经走到了东塘吴家。为了问清楚你讲这句话的意思,才又返回来了。”王船山又问:“东塘吴家离这儿多远?”“十五里”“东塘吴家离这里十五里,你又从东塘吴家返回来,又是十五里,这不正好是三十里吗?我现在还站在这里送你呢。”两人相视而笑,朋友转身挥袖而去。
西庄源三年,王船山拥有了战乱后的短暂宁静,他开始了对家国命运的深度思考。《王船山年谱》记载:顺治十二年(1655年),始作《周易外传》,八月《老子衍》成;顺治十三年(1656年)三月,《黄书》成。
《黄书》犹如一篇“民族宣言”,对祖国壮丽的山河、丰富的物产、悠久的历史、“博衣、弁带、仁育、义植”的文物教化,充满眷恋之情。通过《黄书》,王船山阐释了他的治国理念。
他认为华夷大防是天设地造、绝对不容混乱的道理。在他看来,黄帝一心以荫庇天下为己任,保卫华夏之疆土,以防止异民族的侵犯为最高职责,所以他没有“私神器(国家社稷)以贻曾玄之心”。他极力抨击孤秦、陋宋,因为他们只图巩固一人一姓的地位,不惜箝制臣民、削弱中国,而溃决了华夷大防。他对民族利益的关心超过了天经地义的忠君观念。为了抵抗异族,他主张地方分权,增强边区的防御力量,优待中央和地方的官员,给他们以相当的职权,不要加以牵制。
《黄书》七篇是一个完整的体系:首篇《原极》为全书之纲,论圣王严华夷之辨是效法天则。其余六篇,分题论述。《古义》说立国遵古;《宰制》讲军区设置;《慎选》言慎重选举;《任官》明任官勿疑;《大正》申廉正之风;《离合》阐治乱交替。七篇相合,成为一套完整的治国方略。
《黄书》蕴含了极为丰富的民族主义思想,所以到了清代末年的反抗满洲贵族的革命斗争中,成为当时掀起的一股尊黄思潮的“酵母”,为辛亥革命的成功奠定了牢固的思想基础。
不能久留,王船山挥别西庄源
1657年,顺治十四年的盛夏,王船山一家离开了西庄源,返回了南岳的续梦庵。
他的儿子王敔在《大行府君行述》中回忆父亲离开桂林回湖南后10年风雨飘零的生活时,有这样一段描述:“自此随地托迹,或在浯,或在郴,或在耒,或在晋宁,或在涟、邵,所寓之处,人士俱极依慕。亡考,不久留,则辞去。”
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太久,对于一直努力躲避搜捕的王船山来说,都是危险的。离开,成为一种必然。
我知道,西庄源的清风明月,并未能真正抚平先生心头苦楚。细读他的《为晋宁诸子说春秋口占四首》,我触摸到了他的不甘与坚守。他嘲笑自己是“腹借征南库,灯邀汉寿光。伤心难自遣,开卷是春王”。一位有着治国谋略却不能为国效力的经世之才,却只能在常宁这样偏远的地方教书度日,怎不让人辛酸?即使这样,他仍然像饥鸟一样,像痴蝇一样,坚守着自己的操守。“蠹死墨魂失,鸟饥远视仍。纸窗钻不透,大抵是痴蝇。”
不舍离去,王船山独自一人在西庄源四周转了转,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怀着复杂心情写下一首五言长诗。
这是一首写景抒情诗,描写了西庄源周围的山光物态和四时变化,抒发了愁绪萦绕挥洒不去的苦闷。他说:“行道昔已靡,槁木今何居,俄顷已籍用,乘乘将焉之。”
先生带着家人离开了常宁,带着中华民族如何复兴的历史命题,走上了继续求索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