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还在勾头,地里的黄豆又黄了。
扯几株黄豆,找来干柴草,点火,噼噼啪啪,柴燃完了,“噗”的一声轻响,一缕诱人的香味从火堆钻出来。伙伴们不怕滚烫的灰烬,用树枝急忙扒出一个个豆荚,掰开,吹气,烫也不倒手,放入嘴里,嘎嘣嘎嘣,越嚼越香。嚼得起劲时,有人乘机抹灰,瞬间,众人皆成大花猫……我想起儿时煨黄豆,至今仍觉得好笑。
“金秋农事忙,闺女请下床。”八九月是农事最忙的季节,男女老幼都得早出晚归忙活起来。父亲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作业看到深夜,翌日清晨还得磨镰刀,帮母亲割黄豆。
沉甸甸的豆荚在丝丝缕缕的晨风里晃动,枯黄的豆叶儿悄无声息地飘落。父亲握着银月般的镰刀,凝视面前的黄豆地。他丢掉烟蒂,钻进地里,弓着腰,低下头,左手揽住豆秆,右手齐根拉镰,一刀一刀地收割,动作循环往复,豆秆应声倒地。父亲抱着豆秆,像抱着哺乳的婴儿,轻轻地往后放,一会儿,身后就是一摞。偶有早熟鼓胀的荚果自动裂开了嘴,一碰,豆子便耐不住寂寞蹦出荚壳,遗落在地里,就像久困于大山里的小伙,机会一来,便争着往城里跑。豆秆幼,筋力足,似杜荆硬韧,劲少,一镰还难以割断。一亩地下来,汗水已在父亲的背衫印出斑驳的图案,硬朗的荚角在他粗糙的手背划下一道道印子。父亲依然埋着头,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保持的姿态,像接生婆般认真,似信徒一样虔诚。身后的豆茬,整齐,匀称,利落。看来,父亲早在磨镰上下足了功夫,镰,该是锋利无比的。
快到上学时分,父亲才捆好豆秆,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跌跌撞撞挑下山,挑到晒场,摊开,一溜一溜地晾晒。鸡儿雀儿一下子围了过来,啄出青青肥肥的黄豆虫。倘若晒场堆满了或连下秋雨,母亲便把豆秆一把一把地扎好,用稻草绳连起来,让哥爬到屋梁,一排排往上挂,慢慢儿阴干。
收黄豆这一段时节,母亲总会剥一些晚熟的豆荚,用红椒爆炒给我们下饭,咸津津黄乌乌的,软硬适齿,爽口开胃。
豆秆晒脆或阴干后,叶儿悉数掉尽,荚果像孕妇腆着肚子急待临盆。母亲找来连枷,一下一下拍打豆荚,豆秆在她的怀里旋转,翻滚。落在豆荚上的连枷声,起初清脆,悦耳,噼啪作响,随即就如蝉声渐渐消退,直至发闷。荚屑四处扑散,金黄圆润的豆粒如放学后的孩子,争先恐后从荚壳里脱了身,蹦蹦跳跳,跑得满坪都是,有的还弹到坪边、路旁,狗狗猫儿伸出毛茸茸的小爪,扒追着玩。母亲愈拍愈快,愈拍愈起劲,眼底滚动着满足和甜蜜。去秆,扬尘,簸壳。箩筐、簸箕、竹篮,堆现清一色的黄,润亮的黄,在秋阳下闪着光芒。
夜深,母亲又在灯下挑沙粒、选豆子。鲜亮的黄豆在她厚实布满老茧的手中,似一颗颗晶莹的珍珠。个大粒圆色儿正的,抓小布袋里,留了种。实成饱满的,秋后晒豆豉,炒黄豆,炸豆巴,自制咸菜和零食解馋。剩下的,混着青眼、半拉、豆糁子,装坛,留着过年过节做豆腐,或祭祀或来客时换豆腐。冬闲时分,母亲还会霉豆腐乳,熏豆腐干。
“买豆腐啦!换豆腐啦……”村里的豆腐挑子隔三差五在院子转悠,晃荡。豆腐师傅撂下担子,故意掀起棉布盖,露出嫩滑的拎豆腐,方方正正,油油亮亮的,冒着热气,透着清香,瞬间聚拢了我们的视线,包裹着我们的味蕾。我们央求着大人们换豆腐,虽说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但大人们经不住软缠硬磨,一个把月内还是会偶尔换上一两回,当作给我们打牙祭。换回来的,还没煮,母亲就先捏掰个小角,塞到我嘴里。那时,我和哥相约着,一有空隙就到收割后的地里捡豆子,等攒够一定数量后,也背着大人偷偷换上一小块。
有一年春夏,母亲病了,她来不及给地里种上各种庄稼,便让我们父子全撒下黄豆。母亲说,种黄豆不费事儿,不用浇水、松土,更不需追肥,撒下后,黄豆自己就能随风生长。
那年金秋,地里的黄豆一块连一块,一坡接一坡,豆荚儿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