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元宵过后，我跟随打工的人流挤上了北去长沙的火车。车内十分拥挤，我挪着笨重的行李袋走过几节车厢，依然没能找到一个座位。万分沮丧时，耳边响起好听的男中音：“坐这里吧。”循着声音望去，果真看见对面有一个座位。当我放置好行李，满怀感激坐下时，我看见一张跟声音极不相称的脸，这张脸黝黑粗糙，小眼睛之上是满头凌乱的卷发。脸上尽管满是笑，可这笑竟让我紧张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面相这么丑陋却对我献殷勤的男生，于是本能地低下头去。

　　现在想来，熊在西征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粗犷的，只是当时的我无法读懂。

　　我礼节性地表示了一下谢意，便不再开口了。熊在西征很健谈，而且似乎丝毫都不介意我的冷淡。他先是介绍自己的姓名、籍贯，然后介绍了自己就读的学校。熊在西征把自己的姓名、学校名称、地址写在一张小纸上方，出于礼貌，我把自己的姓名、学校名称、地址写在小纸下方。

　　火车很快到了长沙，熊在西征站起身来，左手把一只破旧的蛇皮袋搭在肩上，腾出一只右手帮我提行李。长沙的雪夜似乎比衡阳更冷清，黑绒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白茫茫的雪地上印着四行清晰的脚印。我们抬着笨重的行李穿过长长的地道，到了广场。等了将近四十分钟，没有一辆车子是往书院路方向的。熊在西征告诉我，他们外贸学校在井湾子那个方向，我们没办法再同坐一辆车。广场上的北风格外大，就在双脚冻僵，几乎要绝望时，1路车慢悠悠地来了，我本能地尖叫起来，熊在西征手忙脚乱帮我把行李搬上车，车子开动后，他站在北风里，冲我拼命地挥手，他本就凌乱的卷发此时成了一团干枯的茅草，不过茅草遮不住灿烂的笑，我蓦地发现，熊在西征的牙齿很白很整齐。

　　返校后，就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使我几乎要忘记熊在西征这么一个人时，一封书信从外贸学校飞到我手上。信封上的字让人惊讶，喜欢书法的宣传委员在我耳旁嚷嚷：拆开！拆开！让我们大家都看看，你哪个同学字写得这么漂亮？印有淡蓝小格的信笺徐徐展开，我笑了，原来是火车上认识的熊在西征。

　　也许熊在西征给我的第一封信就预示着我们的交往将像阳光下的泳池，通透发亮。他的信，我可以读，谁都可以读，因为每一个字眼都是那样纯真。我不曾想到我们会这样写下去，一直写到电脑兴起，手机兴起，无需纸媒传讯的时候。

　　熊在西征比我早一年毕业，他留在长沙。第一次拿了工资，他来一师找我，坚持要请我吃饭。我们在宿舍外面的小店里点了几个菜，熊在西征是很健谈的，但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成了乖乖的听众，我在他面前说话从来不经大脑思考，可是不管我说什么，熊在西征的表情永远是温和的带着笑意的，笑起来有些腼腆羞涩的那一种，以他的性格似乎永远没有生气的时候。

　　我去过他们学校两次，第一次是和女友去的。我们一行四人去参观外贸学校附近的飞机坪。走到中途，天下雨，我的鞋有些浸水，我没在意，熊在西征却很紧张，赶紧买了一大筒卫生纸给我，非要我塞进鞋里不可，还在小店里买了姜片、情人梅之类的要我多吃点驱寒。中饭怎么吃的已不记得，只记得回一师后，女友对我欣羡不已，大意是感叹我好幸福，熊在西征对我好好喔！我戳了一下她的脑门：甭想歪了！

　　熊在西征去过我的宿舍几次，披着我的校服冒充一师男生混进去的。室友们对他的到来大多表示欢迎，因为他不光嘴甜，手脚也特勤快。我们搞卫生的时候，他奔来跑去地提水、拖地板、抹窗户。晚上熄灯后，室友们提到熊在西征，她们的言笑里多少有些暧昧的味道，她们认为我和熊在西征在谈恋爱吗？敏感而孤傲的我不喜欢成为别人注意的焦点，那时的意识里，学生时代谈恋爱是很羞耻的。为了证明我和熊在西征的关系，我告诉熊在西征以后不要来一师找我，我不喜欢别人说三道四。

　　熊在西征真的只给我写信，很长时间没来一师。

　　当他再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正是金秋十月。因为备战校运，我意外拉伤了韧带，颠颠跛跛已是月余。熊在西征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自行车，软磨硬泡把我架上后座，搭着我到医院。记得检查费将近四十块钱，熊在西征坚持要替我付，我死命不肯。那时的意识里，接受他付钱就意味着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了。我想保送读大学，读研究生，我可不想谈恋爱。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记忆中，这是熊在西征和我最近的身体距离。懵懂单纯的我除了紧张，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年我毕业了，怀揣一大叠形同白纸的荣誉证书。保送大学梦破碎，留长沙任教梦破碎，从长沙市到衡阳市到衡阳县城直至最后发配到老家最偏远的中学任教，整个人如同遭受一场抽丝剥茧式的蜕变。

　　幸好，还有熊在西征的信。

　　此时，熊在西征已被公司委以重任，从长沙派往广州。我鼓足勇气在信中委婉表达了我的想法，我想停薪留职去广州。但是，熊在西征劝我静心攻读，现在想来，他的劝谏是极为正确的。可在那时，我却理解为他不愿接纳我的意思。

　　熊在西征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孩主动提出要去一个男孩生活的城市意味着什么？而他的拒绝又意味着什么？

　　我和先生牵手漫步乡间小道时，手中拿着熊在西征的信。先生说，他的字写得真好！我在信中告诉熊在西征，我要结婚了。熊在西征的回信是从深圳寄来的，信中不仅有公司破产倒闭、露宿深圳街头的艰辛，还有用英文书写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歌《我心永恒》。

　　先生看见了信，他看不懂英文，可是看得懂我凝重的表情。他什么都没说，把我独自留在房间，我想嚎啕大哭，却不知为什么而哭。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封书信。

　　很多年后，我知道熊在西征娶了一个比他大六七岁的女人，一半是因为责任，一半是因为无奈；很多年后，我知道熊在西征考取了湖南师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但还是回到番禺老婆身边；很多年后，我知道熊在西征一直没有孩子而且也许永远不会有，因为身患疾病的缘故；很多年后，我在视频里看见几乎苍老的熊在西征，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现在，快乐地回忆过去。但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低下头去，当他再度抬头的时候，慌忙用纸巾一遍又一遍擦拭，最终不得不关掉视频。

　　毕业之后，我们再未相聚。即使我身在东莞与番禺相隔并不遥远，即使熊在西征身在长沙与衡阳相隔并不遥远。

　　因为熊在西征，我坚信世间男女的交往有一种是可以神圣透明地凌驾于情欲之上的。我们不曾牵手，却彼此牵挂，不曾相守，却倾心相待。在长达六年的书信交往里，我们除了谈及学习、理想，互相勉励之外，再未涉及其他话题。我们之间自然互有过倾慕，但是从未表白也不需要表白。 

　　一切洁净得如同我们初识的那个雪夜。

　　■刘望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