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春风红簌簌 2023年10月15日  

  ■雷艳平

  因为从小喜欢古代诗词,读了不少,也背了不少,更看了不少与诗词相关的故事。喜欢的词家,也从最初的苏东坡、李清照,到秦观、欧阳修,最后到了晏殊、晏几道。诗词中蕴含的各种悲欢离合、人间百味感染并滋养着我,渐渐地似乎自己也有了古人的脉搏,会随着季节的变换而伤春悲秋。

  在诸多词作中,有一首词,不是名家所填,也绝非名作。很久之前只是一眼,却久久的没从我心里淡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频繁地涌现心头。这首词的词作者到底是谁,可能已经无法考证,只留下“盼盼”两字。这两个字,应是北宋一个女子的“艺名”。这个女子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一个青楼女子。古籍中只言片语地这样记载:“盼盼,泸南妓,姓氏、籍贯、生卒年月不详。”她的故事,不存于正史,只在稗官野史或者笔记小说中稍稍露出一点端倪。然而,这完全不影响她和她的这首词在我心中独特的地位。词如下:

  《惜花容》

  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管弦逐。而今老更惜花深,终日看花看不足。

  坐中美女颜如玉,为我一歌金缕曲。归时压得帽檐欹,头上春风红簌簌。

  《惜花容》这个词牌,是第一次见,且无源流可考,词牌和内容相符,应是盼盼所创。词的内容“走马章台”,可以看出盼盼的日常生活。她是一个烟花女子,曾有花容月貌,或许她也曾因此自许。少年时,“看花双鬓绿”,她是自豪的。或许也有王孙公子逐后尘,所以“管弦”总是伴随着她。然而,美丽的容貌总容易衰老,雪肤花貌经不住岁月的侵蚀,很快就会“苍颜华发”。红颜如花,美丽却易谢!所以,越老便越喜欢看花,越老便越爱惜春光,因为青春恰如春光,稍纵即逝。纵使盼盼还剩几分春色,也已经感觉到朱颜凋得太快,故“终日看花看不足”。可惜,就算足够爱惜自己的青春和容颜,还是很容易被他人的无心之举伤害。坐中那个正当盛年的女子,纤手如玉,眉目如画,她歌喉婉转,唱了一曲《金缕》,盼盼的内心就被震惊了。人越是在意什么,就越是对什么敏感。那清歌和眉目,宛如曾经的自己,可如今自己容貌日渐衰老,肌肤远不如当年饱满,使得盼盼忽然自卑。回家的路上,便觉得容颜不堪细看,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帽檐之外,春风还是那么吹着,可它不再是吹开百花,倒像是吹得花朵纷纷落下,发出“簌簌”的声音,恰如簌簌凋落的红颜。

  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一个曾经美貌的女子对红颜老去的悲哀与无奈。作为女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爱惜自己的容颜的,都是希望青春永驻的。因此,前人哀叹容颜老去的诗词就特别多,也特别动人。比如王国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就很好,经常可以看到身边的朋友发出这样的感叹。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很好,可惜好是好,用的人太多,缺乏个性。《代悲白头翁》倒是小众多了,“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几句又过于悲伤了。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时,被前几句震撼,一直往下读,读到后面“此翁白头真可怜,伊稀红颜美少年”两句,当时正为情所困,忽然就觉大彻大悟,差点出家了,终归是过于颓唐。女性词人的此类词作也有很多,比如李易安有“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李易安太高绝了,即使年华老去,她也只是想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这和我距离太远了,无可比拟。朱淑真经常自伤,我倒觉得比易安贴心一点,然而她“览镜惊容却自嫌,逢春长是病恹恹”,又觉得气格过低,还是不够熨帖。

  于是,这个没有留下真实姓名的盼盼,越走越近。她曾经那么红颜青丝过,就像曾经年轻的我们。她走马章台,那么风光过,就好像年轻的我们过去也有一些翩翩的男子走近或者走进我们的生活,留下美丽的遗憾。她现在那么喜欢看花,生怕春光流逝,就好像我们也知道春光易逝,红颜易老。更重要的是,她不高冷,不颓废,也不耽于诗书,没有一点高不可攀的架子。她只是一个会因为红颜老去而自卑的女子,就像我们身边的她,又像是我们自己。

  我常说,为什么我们会在某个时间突然喜欢上某个诗人或者词人,抑或某个作品,因为,穿过漫漫时光,我们发现了这个人的灵魂正好跟自己相似。所以,现在,每当春风吹起时,我都会觉得“头上春风红簌簌”,盼盼走近了我的生活,也走进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