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说,我们那地方的粟米,学名叫高粱。平常口头都说粟米,写作文用上高粱一词,觉得有点文雅或洋气,读起来有些不自在。
因其为杂粮,较之于稻子,不能喧宾夺主成片种到町里的良田,只能挨着土墈、田埂、塘坝。或因屈居促狭的坡地,移植粟米苗子便叫“巴”,即为粘附的意思。乡语表示种植动作的词有种、栽、秧、莳、点、窖(gáo),“巴”可能是唯一对应移栽高粱的词。
粟米株高,豆蔓矮伏,以经济计,宜于粟豆间种。巴粟米的时间,在大豆、绿豆成苗一两寸之后。其时天无两日晴,泥土湿润适于巴粟米。趁着工余空闲,男人提上粟米苗子,女人戳着“豆钻”,戴斗笠,披蓑衣,赤脚上路。水田插秧不久,绿意杳杳,犹然浊水茫茫。田塍脚半干,田埂泥泞,留下一路新鲜的大小脚印。
到得田墈坡地,如早前点豆一样,两相默契。女人站在高处,持豆钻戳土,男人伏在墈下插苗覆土。间隔两三行豆苗,豆钻戳入湿泥两寸来深,扭出蝴蝶结形的小土洞。男人顺次跟进,择一株粟米苗置入洞内,用拳头压实土块。不出两袋烟工夫,粟米苗子经纬成行,织就半墈绿意。粟米几无返青期,几场细雨点染,青绿带露,摇曳生姿,较之豆秧,仿佛木秀于林。禾本的粟米苗身材颀长,随风轻抚,墈墈坡坡,一片一行,抢过豆秧娇嫩可人的风头。
偶尔跟着爹娘巴粟米,怜惜粟苗的幼弱,执意如莳禾,一兜植入两三株。爹轻言告诫:“粟米长起比人高,还要开叉发枝,一兜栽几根长不高,会挤死,线子不籽实!”遵听父训,不敢造次,便偷偷摸摸试验几兜。果然,几株一兜的粟米个头矮了一截,穗子短而不实,我只有认下以少胜多的道理。
有一年,家里粟米苗子遭鼠害,几个田墈无苗可栽,屋场邻舍也无多余的周济。听得爹娘絮叨几日,没有找到苗子。我多了一份心思,弱弱地问同桌学友:“我屋里还有几个墈,冇得粟米秧子巴哒,你屋里有秧子剩冇?”同桌毫不迟疑说:“我屋粟米秧子剩好多,准备长粗点扯得鱼吃。好啰,明日就扯一把给你。”次日上学,同学提着一捆粟米秧子,放在教室侧面沟沿,叫我散学拿回家。当天下午,娘和我便把粟米栽好,一脸欣慰。娘惊喜我的懂事,不知从哪里翻出几颗糖粒子,算是对我的奖赏。我没有吃完,留两粒给同桌以示感谢。同桌颇感意外,坚辞不受。我硬塞进他的衣袋,弄得他满脸绯红。这大概是平生第一次感受互相帮助的快意。
巴好的粟米,无需任何肥料,沐浴烈日雨露疯长。热风吹拂,翻卷起时深时浅的绿色,原本紫褐的坡坡墈墈,涌起生机的律动。日复一日,拔节开叉,茎秆由筷子样膨大至大拇指粗,蹿至一个多人高,秋后便冒出浅绿的穗子。粟米阴翳之下,墈坡覆盖着地菜子和杂草,蚂蚱上下跳荡,引来青蛙躲阴捕食。茎秆下部叶片有些枯黄,中段叶片墨绿粗大,边沿锋利似刀。我们小孩子喜欢去粟米坡墈寻猪草,捉青蛙蚂蚱,裸臂穿过粟米丛,臂膊便会留下道道血痕。无聊时,摘取一截叶片贴在嘴巴边,发出簧管一样悠扬的乐音,和着风儿吹动粟米叶的啪啪声,交杂在热烘的旷野里。
秋阳哄晒,粟米叶泛起褐斑,由下而上渐渐枯黄。穗子由浅绿而淡红,由淡红而深红泛起油亮的光,渐渐勾垂。微风吹来,叶子挤擦窸窸窣窣,如窃窃私语。大风吹刮,枯叶似旗绥飒飒飘动,沉甸甸的红色穗子,随风起伏摇荡,傲然昭示丰收在望。
深秋,粟粒熠熠生辉,穗子日渐低垂,终于乞求来收割的主人。禾镰齐粟米秆尖两尺许割断,扯上有韧性的半枯粟米叶,捆扎成南竹大小的一束一束。码进高系箢箕,一担担挑回屋场。叉开穗子,夹满廊上木梁,再挂上础柱间的晒衣竿和绳索,阶基如写画出几条枣红的粗线,立体地艺术起来。
十天半月晒干,取下粟米,在篮盆架起搓衣板,分成小束扮脱粟米粒。扬尘晒干的粟米,不规则扁圆,紫红淡红间杂,油光滑亮。随性抄动,感受珠圆玉润,浑身被撩拨得酥痒。
脱粒后的粟米杆,外皮嫩黄光洁,芯子如纯白的泡沫塑料。片些青篾条,捆扎成粟米扫帚,轻巧实用。自留一两把,多余的挑到集市出售,换些油盐钱。父亲做手工活极有耐心,缚出的扫帚美观耐用,常送左右邻舍和城里亲戚,印象中几乎未卖过。我曾学缚扫把,终不得要领,松松垮垮,只得将就作厕所专用,自讨无趣。玩性来了,小孩子们抽几根粟米秆,扯几根刷帚签,撕几页厚些的书纸,做出各色风车。一班伙伴高举风车,欢闹不息,心似旋转的叶片,愈是迎风疾跑,愈是欢快。
那时,粮食不富足,粟米难得入仓久存。主妇精打细算,用粟米掺和大米煮饭。省了些主粮,换来粗粝的口感,遇上吃红白相间的粟米饭,小孩子们便憋起嘴巴,没了胃口。稻子收成好,粟米也就自有别的用处。一甑粟米烧酒出锅,贪杯的男人们,三指夹着酒碗,啧啧称好:“咯粟米酒啊,硬是比谷烧酒好,味道圆,不烧口,不钉脑壳。”年关备年货,家家做糯米糍粑、粟米糍粑,两个一粘,用冬至水保鲜,泡一大荷叶缸。
按年节里的乡俗,家里以油煎糖激糍粑待客。粟米糍粑紫红微糯,甜而不腻,大都被客人一扫而光,糯米糍粑却受到冷落。每每此刻,母亲便笑着对父亲说:“粟米粑子咯好吃,明年多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