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看到了雨母山有一口与众不同的牙齿。

　　我的梦是从牙齿里出发的。我与雨母山的对话，是在我大声地叫了她一声“战士”时开始。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谢应龙，原名叫谢昭龙，一岁时让没有读过一年书的父亲改了名。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什么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我应该叫她“战士”。

　　那一刻，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注意到了。她对我说，衡阳保卫战之前，她的牙齿比现在还要白。有人叫她的小名为皓齿，还有一个外号叫明眸，就是今天和美雨母的模样。她说得很坦诚，没有一丝自夸之态。

　　那一刹那，她在我眼里更加灿烂起来，就像雨母山作为大城衡阳的后花园，那些被山泉浇灌出来的花朵，颜色倏地滑过了70多年的时光，由血红幻化出五彩斑斓来。

　　说真的，我不知道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包括她的发型、眼神以及举手投足的细节，我都来不及肯定。她大恸大哭了吗？她咬牙切齿了吗？她忙里偷闲浅笑了吗？好像有，又好像都没有。

　　我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再一眼，发现这是一口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牙！但我还是隐约感到了些许瑕疵。

　　我问：您的牙齿，怎么不让它继续美白下去，而是带有不雅的血丝？

　　我看见她的眼神陡然黯了下去。只一会儿，她重新拿起先前似乎丢失的眼神问我：一个民族如果将要灭亡，你留着一口好牙有何用？如果强盗欺凌你，无奈之下，你不会用牙齿去狠狠地去咬他吗？是一个民族重要，还是一口牙重要？她又问：你谢应龙，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让我没有思想准备的质问。40多年了，尽管我家在雨母山附近的三塘，原来的雨母山还属于三塘区的山与水。为什么没去想过？最大的可能是因为我不是战士，而是一草民。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那时，我没有出声，这是一种失了态的无言以对。

　　战士并没有因为我的无声而鄙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我就知道，从此我应该在心里叫她真正的战士了。

　　她从我的无言里看出了什么答案了吗？是的，在那个只有12℃略有寒意的夜里，战士在我未回答之前就说了。她说，两年前，我还是一所师范学校的学生，我手无缚鸡之力，我看见了血会晕，看见同学打架我就会避开。你呢？

　　我当然不会，我是个大男子汉，缚鸡、流血、打架不是家常便饭吗？想法刚掠过，我的人就像秋天的落叶从树梢上滑落。与战士相比，我是什么呢？

　　战士说，现在我学会了杀人，还学会了怎样用牙去咬死他们！

　　我说，我学不会去杀人了，我只想向您学习去当战士！

　　战士说，在雨母山战场，我杀了三个东洋人，他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要是他们不被我杀了，他们也该有90多岁了，他们的孙也应该差不多和你一样大了。

　　我说，那您可以多杀！我当您的孙可以不？但又在那一刻，我就突然怀疑起自己来，我有资格吗？

　　我要转话题了，我知道我就是一草民，无法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和战士去对话。我问保卫战激烈吗？战士没有回答我，只是将我的视线移向了她的身后，示意我去看那些在不远处时隐时现的援军。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痛，还看到她年轻的意愿：让雨母山的映山红火一样地开放，山泉悠闲地行走。

　　战士说，我回答你了，你明白了吗？

　　我难道不明白吗？我说，谢谢战士，您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我的话刚说完，战士却一下别过脸去，我看见她的泪在风中飘扬。雨母山的雾起了，有一种冰凉打在我的脸上，却是一种深深的痛！战士说，你先前说要当我什么来着？

　　我说，我叫您奶奶行么？

　　战士回过脸来，我看见她笑了，笑出了那口有瑕疵但有种异样美的牙。战士说，我要走了。

　　我问，您要去哪？

　　战士说，一名战士，就该去一名战士该去的地方。

　　我一下还没回过神来，战士就倏地不见了。我的双手在雨母山云雾中搜寻，却只抓到雾的一根羽毛！我寻思，战士是不是已融化在我要大口呼吸的这种云雾里了呢？

　　2019年立夏后的一个夜晚，雨母山的风与泉是战士的鼾声，而梦里的泪花是我的湿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