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那天,母亲一大早就打电话来,要我就地烧点纸钱给父亲,并商定今年年底为父亲立一块墓碑。
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里,叶青了十七次,又枯了十七次;花开了十七次,又谢了十七次。十七年里,虽然岁月流逝,世事变迁,但有关父亲的点点滴滴仍时常闪着绿色的翅膀浮现在我记忆的灯火阑珊处。
父亲出生在湘南的农村家庭。爷爷奶奶均是农民,家中有兄妹六人,条件艰苦。年轻时,父亲怀着“立功异域以取封侯”的抱负投笔从戎,在解放军驻辽宁本溪市某部队服役七年。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了父亲转业时部队政治处给家乡祁东县人民武装部写的介绍信:“……服役期间,该同志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前进报》《辽宁日报》《本溪日报》等公开刊物发表文章100多篇……因表现优秀,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从那张泛黄的介绍信里,我可以体会到父亲当年的意气风发。转业当年,父亲获评全县先进退伍军人。表彰会上,父亲精彩的脱稿发言,赢得阵阵掌声,县委领导当即要求镇政府为父亲安置工作。然而就在那一年,受传统观念影响的父亲因想要生个男孩而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安排工作的事也泡了汤,原本美好的前程突然大转弯。
因此,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终日闷闷不乐。在农村不能当干部,就只能当农民。满怀理想且满腹才学的父亲怎么会安心呢?很快,他沾染上了抽烟、打牌的陋习。父亲抽的烟是劣质的,记忆中,我小时候帮父亲买得最多的是祁东卷烟厂生产的香莲烟,有时一天要五六包。父亲打牌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是他随叫随到,逢打牌处必有他的身影;二是父亲总是最后的赢家,每次都只赚不输。父亲整天抽烟、打牌,不专心务农活,自然会导致母亲的反对。记忆中,父母亲吵架较多,有时他们甚至会当着我和姐姐妹妹的面大打出手。有一次,母亲大概气到了极点,竟悄悄喝了农药,幸好被及时发现并获救。
父亲的后半生是在村支书任上度过的。在村子里,父亲获得了“才子”的美誉。每次支、村两委换届,父亲都高票当选村支书。村里的大小事务,父亲处理得有条不紊。谁家有红、白喜事,写对联、主持大局的绝对是父亲。调解邻里矛盾、帮嫁到外村的媳妇和婆家说理,这些事更少不了父亲。
父亲对我期望很高。我六岁时,父亲便要求我学书法。而我那时年幼贪玩,无法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经常趁父亲不在家偷懒玩耍。我虽然学了书法,但字依然写得难看。工作后,我想起父亲当年的一片苦心,特意重新制定了学习书法计划。我上小学后,父亲便把三个书柜的钥匙给了我,里面有父亲六百多册藏书,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应有尽有。是父亲陪养了我最初的阅读习惯和对文史的兴趣。由于从小就热爱文史,上初中、高中后,我偏科严重,中考、高考都未能考上重点学校。一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这些,我都痛恨自己不成材,觉得愧对父亲。
父亲是在2001年的夏天离开人世的。在我心里,父亲本质上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失意的文人。父亲是带着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一种满腔抱负无法施展的失望、一种人生郁郁不得志的悲痛离开人世的。知父莫过子,他的心路历程,作为儿子的我,十五年后仍能清晰地感受到。
父亲去世时,我仅十一岁。弹指一挥十七年。十七年里,世事熏陶,我看到了世态炎凉,体味了人间冷暖。十七年里,爷爷、奶奶、外公相继去世,悲欢离合仍不断上演。十七年里,母亲的青丝变成了白发,年华老去,容颜不再。十七年里,我和姐姐、妹妹在艰难困苦中坚持完成了学业,并全部跳出农门。
伤心怕读陈情表,念父难闻蓼莪诗。这些年里,每次读到《诗经·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读到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其物如故,其人不存……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我便会泪眼模糊,长叹怀念。读中学时,学习到诗人杜甫的名篇《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我曾遥想,当年父亲在辽宁当兵时是否也这样想念过母亲和我?
父亲去世时,由于家境不好,丧事只能从简,我们未按农村习俗为父亲做法事。十七年了,父亲的坟头还未立石碑。我读初中时,伯父怕我以后回家找不到父亲的墓,就在坟前立了一块砖头。
现在我长大了,“子欲养而亲不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山岗上埋葬父亲的那一堆黄土,叫我如何不泪如雨下,无处话凄凉!
想父音容空有泪,欲闻教训杳无声。父亲已经走远。他一生都希望我能有作为、成大器。我知道,对父亲最好的追忆,就是努力工作、有所建树。父亲的期望将永远激励我奋勇向前。愿父亲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