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或者不来,我就在那里。”父亲一脸的恬淡与自然。生态农庄成了他的快乐之旅,成了他心中的城池和远方。
出身贫苦的父亲,从小与牛为伴,琅琅书声成了他梦中的想象词和无法倾吐的台词。后来,他参军,转业去了一家工厂。从此,家人与父亲便好比一辆公交车与另一辆公交车,只在岁末时才相遇,春节成了感应器,变成离合器。父亲一般在小年前后回来,一年见面时间半个月左右,还在浓浓的春节氛围中,父亲与我们又依依惜别了。一年年的春节,我们犹如在幸福的梦境里划过。家成了父亲乘坐的短途公交车,一晃又到另一站。那些年,父亲天南海北地辗转了好几个省份,就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总有做不完的建设项目,干不尽的安装工程。父亲的工厂并不是我小时候想象的那般美好,有人就因忍受不住工厂的条件,临阵脱逃,回到自己的家乡。但父亲还是坚持下来了,他自己有一本心经,家里还有三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呢。
不少夜深人静的时候,疲惫的父亲总不忘给家人写信,我们常收到父亲的晴雨表和对我们的测温计。父亲一册书也没读完,来信中却难见错别字。父亲像一个火眼金睛的捉错别字高手,他的识字本领源自哪里?自学应是父亲的规定动作,时间和毅力就争当他的左右臂了。父亲的字迹属典型的大写体,就算信纸有规定的行距,也束缚不了父亲的金涛拍岸,那凌空飞舞的字迹就像他当兵时扛着的枪支,一端是安插下来的尖刀,一端是弯月式的扳机。
父亲也像裁缝师,电工、钳工、铆工属于他的不同面料,就如不同的季节,他会娴熟地拿出不同的面料来。父亲的世界与光和光明有关,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他也会全副武装,像一只河蚌,紧紧将自己裹着。父亲做了数十年师傅,手把手的将技术传授给一个个学徒。他就像一片绿水青山,就是一座生态农庄,不时引来串串脚步声和阵阵掌声。在父亲的角色转换上,他也不是没机会。当年徐叔叔曾向我透露过父亲的一个秘密,单位领导几次找他谈话,他总以“我没文化,当不好,请另找高明”之类的话语婉谢。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父亲全当作耳边风,无视“生态农庄”外面的风光。
父亲就连家里的前景也是拱手让人了。那个年代,工厂成了热词,也是桩美差。一个明媚的春天,徐叔叔举家四口就从我们大队转移,都在工厂安家落户了,是父亲带他们离开的。父亲当时说,徐叔叔患了重病。他们的离开让我眼热口馋热泪盈眶了好久。
多年后,自以为从父亲那里窥出什么的我却料不到父亲的又一惊人之说:“当年,我们全家也是有机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有转过身,捻上二三两质量上好的忧伤,在岁月的大地上不断浸泡、咀嚼了。父亲几十年的城市生活,仍是风景仍旧,他的心地就像对蔬菜不会随意使用农药,对动物不会采用激素催长。从某个角度上说,父亲的厚道,倒促使了为儿的进步。
在岁月的挟持下,父亲这匹老马终于停歇下来,如一滴水流回自己的家乡。乡音未改的父亲,回来后便接替母亲,把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母亲俨然成了闲人。几年下来,家里屋前屋后新披不少绿装,各种各样的树木花果飘香。待采摘季节,湾里的小屁孩们见者有份,他们也是父亲的开心果,父亲像极了一个孩子王,平时孩子们喜欢“爷爷、爷爷”地叫唤,叫得父亲心田暖烘烘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父亲也早拿出来了。我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另一个影子——某个黄昏,我下班回家,父亲接六岁的儿子还没回来。我刚过生产队的仓库废墟时,不远处便传来父亲和儿子的说笑声。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子不停地说着“驾驾驾”,父亲便成了大地上的一匹马,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幸好有了夜色的掩护。
父亲还经常给大大小小的果树上课,例如刨草,灌水,施肥,等等,他的天空总有不同季节的果子争相报名。又到收获季节,父亲并不摘完树上的果子,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摘果子的我听:“上边的果子,留给冬天的鸟儿吧。”鸟儿们好像习惯了似的,每年都前来报到。那挂着的果子,成了鸟儿的救急粮。曾经的我,又何尝不是冬天里的一只小鸟呢?
在农忙季节,哪家粮食大雨前还没抢收好,哪里便会出现父亲的身影;哪家生活被困难卡住了,父亲也会扶上一把。常为温饱发愁的春伢子就成了我家的上门客,父亲从不让他失望而返,当春伢子每次说着类似的感谢话时,父亲说得比他还客气,倒更像是父亲欠了情似的。
2005年年关,组里大老屋塘的塘堤路多年未修,行者有诸多不便,组长和父亲带头修路。有天我看到父亲的肩膀上露出了血痕,看不下去的我便规劝他:这把年纪别再逞强了。可父亲转身又给忘了,留下一串串机工车声,又如一串串喘息声。父亲像是欠着组里的账,要抓紧时间及时还上似的。
第二年正月,连绵的细雨仍没能阻挡父亲在旧房子周围连续挖坑种树的热情。春节后那段未修完的路还得继续,后生们都出去了,肯定又落不下父亲这把老骨头了。不料,高大的父亲竟被脑溢血逼倒在树坑旁,身边七八个挖好的树坑张着血盆大口,坚硬的土质将强硬的父亲彻底打倒了!父亲走后的几天时间,老天和我一样雨水不断。父亲下葬的那天,老天又出人意料地云开日出。
有次清理父亲的一只木箱,我们像发现聚宝盆,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里面一声不响地躺着父亲的许多军功章和荣誉证书,足足占据了半个箱子。父亲生前从没提起过,更没炫耀过。我们找到了父亲在岁月和尘埃深处掩盖下的荣誉,看到了父亲生命的厚重。父亲的这座“生态农庄”,到处是蓝天白云,清亮亮的溪水蜿蜒而过,花花草草轻声呢喃,鸡狗牛羊和谐相处,一幅生态文明盛景。
徐文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