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小表叔成了亲,先后生下四儿一女,他对几个孩子都十分疼爱,亲戚偶尔送来点好吃的,他自己从未尝过,都给几个孩子吃了。春节带孩子们给亲戚拜年,冰天雪地里,他肩上坐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还牵一个。小表弟常常“骑高马”,坐在他的肩头上,用手扶着他的头,路上碰到熟人,风趣地说:“子将父当马。”小表叔脱口而出:“父愿子成龙。”
六七十年代,表妹表弟五人都先后上了学,尽管学费不贵,但当时每个劳动日只分一角多钱,五个书包同时背,小表叔如何负担得起?那时老家种的单季稻,每亩只收五百来斤谷。上交国家粮后,所剩不多。好在山区旱土多,红薯是我们当地的特产,各家各户几乎天天吃红薯,早上“全猪全羊”(把整只红薯用水煮熟吃),中午“芝麻拌糖”(用少量的米拌红薯煮饭,就像糖面上撒了一层芝麻),晚上“三吹三打”(利用中午煮饭后的余火,把一个个红薯放到柴灶里煨,天黑时收工回来,用火钳把红薯从热灰里扒出来,一家人一边拍打,一边吹掉红薯上面的灰)。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怪有趣味。
每年到了五六月,各家各户普遍缺粮,都由每天吃三餐改成每天吃两餐,早上吃稀饭,晚上喝斋汤(把米磨成粉,用红薯叶和野菜煮成米糊),个个吃得香,就是不耐消化,撒泡尿又没力气了。
如今的90后不知薯渣子是什么东西,但老年人记忆犹新。每年农历十月左右,各家各户把个头大的红薯挑选出来磨薯粉,剩下来的薯渣晒干,有的用来烤酒,次年上滩月份,不少农户用薯渣当饭充饥。那时表弟妹几个都在中学读书,小表叔借来米和麦子送到学校,而他和表婶却餐餐用井水泡薯渣吃。
表弟表妹读中学、大学时,小表叔实在筹不足学费,他偷偷去县城医院卖过几次血,有一次还昏倒在家门口,是邻居把他抬回家的。
一九八五年夏天,几个老表都在中学读书,表婶冠心病突发,等用担架抬到井头江医院时,人已经没气了。小表叔怕影响儿子们学习,封锁消息,一个人草草料理了后事,自然又添了一屁股债。一九九二年,小表弟大学毕业,小表叔从信用社贷款一万元,交给儿子去找关系安排个好工作,小表弟接过父亲递来的一扎票子,顿时热泪盈眶,心想:“我怎么能再给父亲雪上加霜、伤口撒盐?”他偷偷地将那一万元还给了信用社,独自一人南下深圳打工。
九十年代末,小表弟在深圳娶妻生子,后又买了房子和车子,工作称心,生活舒适。饮水思源,父爱如山,他专门驾车回家,霸蛮把孤身一人在家的老父亲接到了深圳。
小表弟的妻子是上海人,讲话公公听不懂,公公讲的是衡阳土话,她也听不懂,翁媳无法沟通,那些电器“洋把戏”小表叔不会使用,天天郁闷不堪。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你去买车票,我要回去了。”儿子执意留他也没用,他硬是独自回到了老家。
小表叔一人在家倒也自在,他承包了生产队一口鱼塘,每天割草喂鱼,自留地种了各色蔬菜,土产什么都有,还养了几只母鸡下蛋。他常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崽伢子,我在家烧柴用水很方便,吃的都是绿色食品,崽呀你尽管放心!”逢年过节,几个表弟打电话向他问安,他却说:“我现在好好的,你们不要经常打电话,长途电话好贵,我年纪老了,赚不到钱,总想帮你们省点钱。”
二〇一〇年七月,小表叔逢八十,表弟表妹举家赶回给老父亲祝寿,亲友和邻居也都到齐了。宴席上第五道菜是甜枣蒸鸡,那鸡是小表叔自己养的。禾场边一串长长的“大地红”炸响后,由其在市里工作的脉侄开始“邀席”,他在祝酒词的结尾即兴吟了一首诗:“既当爹,又当妈,度荒井水咽薯渣,含辛茹苦育子女,长乐慈父人人夸。莫道中年命运差,蔗老根甜胜晚霞,肚似弥勒胸似海,福寿双全耀光华。”
“……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诗刚吟完,装在禾场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传出了歌唱家刘和刚那首高亢激越、感人肺腑的《父亲》。歌声刚一结束,亲友邻居开始举杯祝寿,表弟表妹也带着儿女,举着酒杯走到老父亲跟前,心里有千言万语要给老父亲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两行热泪早已顺腮滚落……
刘永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