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屋就在村子东头,六间土砖砌的草房子。靠西头是公共碓屋,已经有人在碓米筛米粉了,看样子是要来客人了,不是做米粑就是做米团子。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空腹咕咕响起来,赶紧把口袋里的生红薯掏出来咬一大口,一脚踩进滚烫的牛屎里,舍不得移开。年春老爹背着犁在隔壁“嗬嘁嗬嘁”赶牛,牛知道又要辛苦了,在牛栏里团团转圈,就是不肯出来。我看他举着竹条子又不抽下去,觉得蛮有趣的,就尖着嗓子唱起来:“牛犁田,马呷谷,别个养崽你享福。”年春老爹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出,破口大骂起来:“变牛犁田啯,变狗呷屎啯。要享福就变猪,睏都有呷。”村子里耍灯他是专门喊段的,嗓门就像高音喇叭,吓得我手忙脚乱,赶着牛一溜烟跑到下塘堤岸,先让牛喝水。
下塘在村子南边,上塘在村子门口,就像屋场的两只眼睛,碧蓝碧蓝。上塘与下塘之间隔着一个菜园。菜园有些年代了,用来防鸡鸭的篱笆墙四季常青,一排棕榈树高低错落。上塘的排洪口通过菜园流向下塘,在菜园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沼泽地,常年溪流潺潺,鱼虾悠游。遇到雨水丰沛季节,泥鳅、黄鳝、鲫鱼、龙孖公成群结队的来去旅游,大部分就成了水口子下面竹篓子的收获品。晴天,微风的时候,浅浅的溪流中还有小小的脚鱼,我曾经捉过好几个,放在屋后的水沟里想养大一些,结果一个都找不到了。
游泳是在上塘学会的。禾坪下面就是水塘,有石头砌的码头,宽阔的三级台阶通往一块二米长的石板,然后还有好几级石头台阶延伸到水塘中间。我们曾家冲人丁兴旺,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男孩子就有20多个,尤其是1963、1964年的多。我们1966、1967年的几个小萝卜头跟着65前的男孩子们水里来泥里去,冲冲杀杀,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小小的水塘?夏天来临,中饭后,劳作辛苦的大人们都要休息一下,我们小把戏们就集中在塘岸上,排成一队,比赛向水塘里射尿,看谁射的更远。大人发现了就会追赶驱逐,我们噗通噗通往水塘里跳。水性好胆子又大的会一口气游向对岸,其他人就扒着码头上的长石板,用双脚使劲拍打着水面,看谁拍击的波浪最激烈。我在他们中间属于年龄小的,体态瘦小,但是不怕死,以为水越深就越会浮起来,双臂一举,就从码头上跳到塘中间去了。那么多孩子,哪个会注意有一个人扎下去没有浮上来呢?我沉到水底了,脚触到了淤泥,极大的恐慌让我使劲挣扎起来,双手用力拍打,居然一下子浮出水面来了。头一冒出水面,看到小伙伴们拍起的浪花二米多高,热闹非凡,马上就忘记了刚才差一点就要永远离开这个队伍了,竟然继续往对岸游去。冬粮在后面喊起来:“落沙鬼拖脚了。”喊声惊动了大人,大惊小怪地纷纷说道:要告诉禄老爹,得个鬼子打一餐饱过!
这天深夜,我迷迷糊糊感觉到蚊帐被撩开了,睁开眼睛,吓得我一声尖叫,翻身坐起。油灯由母亲举着,竹枝条拿在父亲手里,恶狠狠地说:“你狠!看来不烧一下乌龟筋,你要飞天上去了。”话未落音,竹枝条劈头盖脑抽下来了,条条见血。疼的我鬼哭狼嚎,跳跃如猴。哥哥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连声说:“打的好!打的好!”父亲一声大喝:“还有你!不是你带去塘里洗澡,几哪里有个大匪志?”吓得哥哥赶紧站好,又瑟瑟发抖。
后来真的有人在上塘淹死了,是一个小女孩,小名“恶妹子” ,大名不记得了。捞上来已经没有气息,大人们不肯放弃,用一口大铁锅倒扣在地,把她伏放在铁锅上,到底没有救活。好长一段时间,午后的瓜棚上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疑心是“落沙鬼”或者水猴子在瓜藤上荡秋千,一惊一乍的,码头上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热腾腾的了。我们也从童年过渡为少年,再也不能光溜溜的站在码头上向水塘里撒尿了。成群结队、大呼小叫地去了垅里水浅的大水塘,那是小河流贯穿的水荡,人们称为野塘,有一个古老的石堰,常年有些小鱼小虾。那里水比较深,有一面是陡峭的土崖,泥巴特别细腻,大人们说那是青夹泥,可以做瓷器的。我们挖一些做成玩具,晒干后放到灶膛里烧,带到学校去向同学们炫耀。
这个水荡在交子坳抽水机坝侧傍,我们爬上岸来,沿着水坝上的引水渠戏耍。山势缓慢而开阔,主峰顶上有一间小房子,至今还在,是上世纪70年代建的林场瞭望室。面向东方,视野辽阔。正面河流蜿蜒田野平坦,远方是黛青色的南岳衡山。山脉并列排开,祝融峰上的电视塔清清楚楚,界牌陶瓷矿的白色矿区历历在目。近处,左侧的黄门寨、宇石寨的丹霞山像层层叠叠的屏风,稳稳当当耸立在羊角岭后,又像一把结结实实的椅子,摆在曾家冲的后面。让这个几百年历史的小村子,别有一番气象。右边,是花园嘴、石门町两个颇有历史的老村庄。主峰右坡,是乌鸦堂刘氏大房的老祖山,密密麻麻的墓碑漫山遍野铺开,自有一种特别的气势。
这就是我们放牛的牧场。在这里,我们不用担心牛会偷啃禾苗,也不用牵着牛绹紧紧相随。真正的放牛,牛也喜欢。我、有余、文化,三个人仰面朝天躺在山坡山,漫无边际吹牛,遐想着未来。我指着远方天际的那一排山脉说:“那就是天边。只要爬上那山高头,就可以看到大海,看到太阳从那里一跳一跳的,像一只气球飘上来。”他们一脸幸福的神往,说:“那我们爬上去看看吧!”继而疑惑起来,问我:“你又冇去过,吗里晓得呢?”
我嘿嘿笑起来,不说话了。他们俩也不说话了,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这时候,太阳刚好升起来,红霞满天,猪屎鸟预报的起云起风暴,看来是扯乱谈了。
刘定安
(湖南省作协会员,市作协副主席)
作家家乡:衡阳县渣江乌鸦堂村曾家冲
刘定安,男,衡阳县人,大学文化。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出版专著《黑竹林》《在雨季》《农历》,获湖南省第四届、第六届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二等奖,中国地市报纸副刊好作品金奖、湖南省报纸副刊好作品金奖。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大系》《乡土呢喃——湖南省散文选》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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