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
英姬
那年我三七年华,正报考日语语言文学专业。长我十五岁的谈知说:“这么用功啊,不如我送你去中山大学念书,怎样?”我像接触到新鲜空气般从枯燥的学习中挣脱出来,问他:“此话当真?”
“当真?”我做梦都想乘着他给我造的翅膀飞上天上的白云去。那段时间,我整日欢悦得像枝头叽叽喳喳的喜鹊。
半月后的一天,谈知一改往日的温柔说:“呃……我想了下,大学里正是谈恋爱的好地方,你若上了大学还会回来吗。如果你不再回来,那我……不如我养你一辈子吧。”
掉入这个温柔的陷阱没多久,他的孩子住进了我的子宫。小儿满月后,他带我回河源拜见父老。
那是个原生态的村庄,一片古老淳朴又深沉的客家围屋依偎着青山,鸡犬相闻于池塘柳荫与粉色的美人树下,黄昏时炊烟袅袅中,结伴而行的少妇们提着采摘的蔬果,顺着蜿蜒的青石板小路迤逦归去。
热闹的婚礼上,欢声笑语掀起阵阵热浪,厅堂里一片哗然,是我听不懂的客家话。敬过长辈的酒后,一年轻俊朗的小伙醉着红颊,款款笑来敬酒:“嫂子,你真美。祝你幸福。”对他醉颜透露出的自信与欢快,我报以微笑,碰杯回敬。
“这是老七,我们家最受宠的弟弟,昨晚刚赶回来。”谈知一边介绍一边拍拍老七的肩膀。我仍微笑着,转身将老七敬来的福祉与美好愿景,向其他亲友逐一敬去。
婚宴当晚,谈知接到上级通知,被外派去伦敦培训一年。蜜月中美好的计划如凌晨斑斓的霓虹顷刻熄灭,他将我与孩子安置在围屋。
“我在这一个朋友也没有呢,你爸妈的话我又听不懂。”我用微弱细碎的声腔说。
“让老七延几天假陪你玩吧,他是远洋船舶驾驶员,也就大你几岁,你们应该聊得来。”他一边整理行囊一边说。
深秋的河源气温回升到夏日的炎热,只是早晚温差大。谈知走后,受家族长辈所宠,除了哺乳,我无事可做。老七何时进了卧房点逗四肢如莲藕的小儿,我并不知晓,只是一睁眼见到他,顿生窘意。彼时我正披头散发,身着吊带睡裙躺在床侧。
早餐后驱车前往几里外的苏家围。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七轻车熟路飞快地穿越小道,有些肆无忌惮,快得让我忐忑。
“怎么胆小成这样!”他捕捉到我的不安。
“哪有?”我一边睃着车外迅速倒流远去的东江,一边尴尬地回复。之前的忐忑顷刻消失。
漫步迎亲桥上时,老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做船员时的各种趣闻趣事。我临风听得洋洋心阔,双目欣赏清澈的水镜上点染如云的绿影,数只不知名的小鸟怡然自得地滑过水面。
“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像是穿越到了古代?如果是古代,我们就在这迎亲桥上相遇……”听闻至此,他俊朗的脸颊也正绯红,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我赧然低头,不再接话。接着他语无伦次起来:“我们这客家男人都是经商读书,女人都是殷勤务家……”
忘了那天是怎样回来的,只记得自那以后我始终回避有他在的地儿。临回职上班前夕,他来敲门道别,我也闭门不见。
回职上班后,他一有空闲便将信息一条条的,带着他暗藏的勇敢与胆识,一鼓作气坚韧地炮轰过来。他竟说渴盼在年老时,我就是他搬着板凳坐在圆屋前等着从地里摘菜回来做饭的女人……一种高空气流发射过来的炽,使我难以胜热。
我没回信,只是在欢逗孩子时,感觉他就在身旁,哼起摇篮曲来,心里竟有了无尽的欢乐与活力。
终有一天,老七忍不住烦愁,将想念的忧伤从电话那头以怨恨的情绪传达过来,当老七的电话再次传达炽爱与烦恼,并说要请假回来看我时,我便开始惶惶不安。
望望小睡床里的孩子,我不敢给老七回信,不敢贸然迈出重要的一步。
很快,一年不见的谈知就要回来。他一下机场便马不停蹄地飞奔向家,向我。望着他从伦敦为我带回昂贵的酒红呢大衣,一大堆浅黄色的切达奶酪和吉百利巧克力,以及几瓶英国本土品牌的护肤品,我只是淡淡地吻他,缓缓地收拾礼物。
我的心终究渐离谈知远去,竟偷偷与老七在企鹅号上言语狎昵起来。谈知走过来时,我神色慌张,惊得浑身是汗,手忙脚乱地边关网页边赔笑:“嘿嘿,跟同学聊天呢。”
关电脑时,孩子已甜蜜酣睡在谈知怀里。我扳过他的肩膀,想与他说一会话。他微微睁眼瞥视我后,又沉沉睡去。声音里涌着稳重的深沉。我靠着精致的绣花方枕,周身溢漫着旺盛的青春,热望与我一样有着旺盛青春的老七走向我。
我多么渴望自由,不想青春就此落幕。这种渴望带我驶进了争取自由的主干道,对谈知展开各种折磨计划。
起先我决定懒床懒做家务懒梳妆,懒到谈知厌恶我为止。然而,他看在眼里,默无一言。
接下来,我在他西裤口袋里放入我伪造陌生女人写给他的情书,以让他承认自己出轨在先而净身出户。事情败露后,我以为他会霹雳暴吼,然而,没有,他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再后来,我在菜里加大辣椒与花椒的分量。望着不堪麻辣的谈知满口腔麻烈不已,辣得满头大汗,我得意地使着坏笑,美美地哄他说:“连麻辣都不能攻克,怎么做人家夫君嘛!”
无论各种荒唐的理由与他对峙,无论多么狠的诬陷,他都一言不发,如不了我的意。包括迟回家五分钟罚跪榴莲皮。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想对他来一场家暴。我已彻底沦为熔铸爱情的奴隶。
生活中再有一点点的不称心,我便将这不如意放大百倍,梳理上千百遍,唠叨个没完,再哭闹一场,看到他难过才满足地睡去。
日子越不称心,烦愁越是踵门而至。当所有的情绪找不到出口,老七的信息也日渐变得不那么稠密。
直到有一天,谈知突然说老七要结婚了,是与奉子成婚的同事。
躲去阴风里悲呜一阵后,我突然明白,老七的生活过去没有我,现在没有我,将来也没有我。他的消失正如他从没来过一样,即使他真的来过。
在广彩城酒楼喝早茶的那天,谈知仍将我最爱吃的满盘榴莲酥全递给我。望着被我斗得渐糜的谈知,我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酒店客人纷纷转头向我,神色大异。谈知什么都没说,只如往常那般宠溺地抚摸我的头发,面容下充盈着深切的爱意。
我终又回到属于我的宁静月野,在旧世界里安顿下来。
喝完半碗汤,谈知衣履鲜洁地赶去上班前,望着盛给我的满满一碗红枣银耳羹说:“有时间带儿子去看个环境好点的双语幼儿园吧。”
次日清晨,阳光从窗外的细榕树叶空隙中射进来格外柔和。“我们去领结婚证吧。有证才能给儿子落户口呀。”
“你确定?不是说要一辈子谈恋爱,不结婚吗?”面纹渐舒的谈知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欢慰,像是交响乐队的弦乐中隐藏着一把伴奏明快的班卓琴。
“因为,我还想跟你生一个孩子。”
不知道谈知有没有听出我急转回旋的声腔里带着宛如小步舞曲的欢快。但他仰起半眯着的眼,嘴角上翘的样子,真像绚丽的五月原野吸足了绿色与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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