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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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2月25日 星期日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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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学堂(小说)

  ■王启生

  黄山是我堂哥,我伯父的第四个崽。

  我伯娘那年大年三十庚饭可能吃饱了点,捂着大肚子,坐岁也不坐了,就去睡觉。睡到半夜肚子痛,大年初一,黄山就生下来了。所以黄山每年过生基本废了,大年初一,家家团聚,哪个帮你来做生嘛?

  黄山比我大一岁,发蒙时跟我一起,所以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一个班,我们的成绩一直都在学校遥遥领先,那时候说起读书,大家都晓得有个“二黄”。

  黄山强于数学,我强于语文。我伯父、我爹他们有四兄弟,伯父生了黄山他们四兄弟,所以黄山有次跟他爹说,我们家有八兄弟,打架怕哪个?话冇说完,伯父啪地给了他一个大拐巴:“蠢得屙牛屎!”

  四加四是等于八啊!黄山委屈得很。

  初三时,黄山和我参加预选考试,然后考中专。

  那时候考中专,都是学校的尖子生才有资格。先要预选,选上去,才能获得角逐中专的门票。考试之前就填志愿,分四类,大约是工商财、农林水、师范等几类。每一类分数线不一样,大约师范分数最低。因为不晓得能考个什么成绩,都打懵懂鼓,我填了工商财,大约是娄底一个什么供销学校。黄山填的株洲一个化工学校。那时候的愿望很简单,只要能考起,从此就跳出农门,呷国家粮。

  那时候,黄山的三哥黄河读书也飞得起,就是外语不太行。本来他也是考中专,最后成绩没上,去了四中读高中。伯父家两个书包,可以想象经济压力多大。

  考试成绩出来,黄山超过工商财一分,我少了两分。但是我们志愿各自只能填一个学校,所以尽管我超过师范类七八分,却走不了,只能灰溜溜地去读高中。

  那一年的暑期,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少年时代的第一个挫折来得那么猝不及防。特别是看到村里的人都去祝贺伯父伯母,伯母每天笑逐颜开帮黄山买皮箱、买白色的跑鞋,准备开学送黄山去株洲读书,我就很难过。黄河那时候读高一了,就来我家耍,劝我:“没多大事,继续读书就是。”是的,他也是中专的落榜生,感同身受。

  我的分数尽管超过县里最好的高中一中分数线十七分,但我那时候填了六中,因为听说六中食堂的生活水平在所有高中里面是最好的,所以我吃货的本质那时候就有所显露。那时候,我们读初中,米要自己带去,餐票分两种,白餐票和红餐票。白餐票就是每餐只打一坨饭给你,红餐票就是还有菜。我是吃不起红餐票的,每天自己从家里带一些酸萝卜,偶尔会炒点豆腐带学校去打牙祭。食堂的师傅仁慈的时候,会将洗锅水加几颗葱花,倒在一个盆子里,我们中午就还能有点汤淘饭呷。

  但是,我也不知道,六中的伙食好其实也是一个江湖传说,那时候的高中食堂生活水准都是那个样子。每天不是白菜就是南瓜,食堂师傅煮好,还要用锅盖盖住,大约是怕冷却了。他不知道,这一盖,连蔬菜那点新鲜都给闷没了,吃起来就有一种怪味。吃饭的时候,很多人就打哇,干呕,但是没办法,必须得呷,怕饿肚子。

  这个时候,黄山给我来信了,讲在株洲中专学校所见所闻,都是一派新鲜和美好,那么新奇。从我们那个闭塞的乡下初中,他突然来到都市,所有的世界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子。我拿着信,靠在教室外的柱子边慢慢地读,一边读,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有同学经过,很好奇我怎么哭了,我只有擦擦眼睛,装作是进了沙子。

  寒假里,我们都回家了。黄河和黄山在家享受两种完全不同的待遇。黄山靠在火炉边,与村里一些人玩牌,或者用录音机放音乐,声音开很大,摇头晃脑。他还留起了长发,深毛贼样,穿带毛领的黑皮衣,很城市的样子。黄河则被伯母吩咐要么去塘里担水,要么到禾坪上做藕煤。寒风呼啸,黄河冷得索索抖抖,捡煤的手冷得通红。我娘看不过,把他喊到我家烤火,帮他把煤一坨坨捡好。

  黄河第一次参加高考,那时候还没有文理分科,大约也是分四类。他数理化飞得起,因为外语不行,差了几分,没考上。这一点我佩服伯父伯母,在屋里经济困难的情况下,依然让黄河去复读。但是,第二年,还是差几分,还是外语不行。伯母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趁着库宗桥的下江婆来村里,去问了仙。钱纸烧过后,刚才还有说有笑、红头花色的仙娘婆浑身一颤,倒在地上,牙齿咬得铁紧,面色僵白,粗声大气地说:“你说你屋老三,每次考试,我们大人冇费力吗,考试时候我们都在他后面看,那些豆芽菜我们又看不懂。他考着还睡觉了,我还推了他的手。”

  黄河不再复读,像那时候所有落榜生一样,不愿把后半生的命运交给土地、天天跟在牛屁股后面终极一生,于是选择了南下打工。伯父伯母再也没有劝阻。

  然后我高三了。我语文一直学得好,但是数学不行,到高二的时候,我几乎放弃了学习数学。因为那时候文史哲不考数学,我就奔着读文史哲。但是,等我们高二快结束,要分四类决定高三读哪个班时,国家政策突然调整了,开始分文理两类,不管哪一种都要学数学。我欲哭无泪。

  高三那一年,我几乎天天和数学在“谈恋爱”。它虐我千万遍,我还是要待它如初恋。我只有捡起数学书,从高一的基础知识学起。我旁边坐着的女同学姓汪,读书好下狠,课间十分钟上厕所都舍不得,但成绩不怎么好,数学却比我好。于是我每天抓住她问题目,数学成绩居然开始突飞猛进。我后来师专学的中文,她复读一年,也考进我们那所学校,满以为她会选择数学系,谁知道她竟学历史,差点跌掉我的眼镜。这已是后话。

  高考的时候,第一堂考语文,我信心满怀。这是我的强项嘛。我那时候的作文还保持着被老师当范文读的优良传统,我还是学校文学社第一届社长。文学社成立的时候,我和老师们都端坐主席台,下面几千学生黑压压地望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居高临下让众人仰望,紧张、新鲜又自豪,膨胀得不要不要。但是,当高考语文卷发下来,我就慌了神。前面几道题,不是选拼音有错误的一组,就是成语有错别字的一个,我傻了眼。尽管我的作文水平不错,却一直没有做这种基本功的训练,老师帮我们复习的时候大约也讲过,我只是没有当回事,懒得复习这些繁琐枯燥的基本东西。

  然后看作文题,什么?居然不是我们训练了三年的议论文,似乎是说一个学生在校园捡到一把钥匙交给了教导处,然后学校广播站要进行广播,要我们写一篇广播稿!这玩的套路根本不在我们的频道上啊,我完全傻逼了。

  我第一堂语文考下来,如果那时候有相机把我拍下来,应该是面色苍白、两眼呆痴。我晓得语文考砸了,都没有信心接着考试了。特别是听说上午考语文时候,一个复读四届的学生因为夹带,被巡考老师发现,被取消考试资格,那个学生嚎啕大哭。我想起了黄河,难道我也会重复他的命运?

  下午考什么不记得了,似乎是题目比较容易,我找到了感觉,做得很顺。第二天上午考数学,本来心里又紧张起来,但是试卷发下来,扫描一下,发现居然大部分自己会做,开始收拾回了信心。

  等待成绩的那段时间非常煎熬。我白天跟随爹娘“双抢”,用繁重忙碌的劳动驱赶自己的焦虑,晚上一个人疲惫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黄河在广东打工,在一个标牌厂做事,因为人聪明,又呷得苦,所以老板很器重。他人也合适,身边有朋友帮助,所以越做越好。后来老板让他做外贸的单子,黄河苦学英语,居然可以直接和老外谈生意了。黄山也中专毕业了,分配到我们市里的钢管厂开始上班,正式呷国家粮了。我那时候也一颗红心两手打算,考上,当然欢喜,没有考上,就去投奔黄河。我的心思没有跟爹娘说,他们看我每天不说一句话,怕我思想负担重,担心我最后像鸭湾河对面的张某一样,没考上大学最后癫了。他们更加不敢跟我重声说一句话,只能跟我以前的小学班主任说说,寻求帮助。这些也是很多年后我的这位老师跟我说的。

  高考成绩出来,祖宗保佑,我上了大专线!成绩单要去六中拿。我爹骑着单车,送我去县城搭车去六中。我坐在单车后,感觉空气中的阳光都是甜的,平时看起来那么烦闷的禾苗也是绿油油的可爱。风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们在田间穿过,从武水桥上横过,从西渡老街的树荫下驶过,世界开始也为我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子。

  感谢师院,我尽管高考语文150分的题目只考了70多分,但是还是按照我的志愿让我进了中文系。

  黄河在厂里成了顶梁柱。后来,他与身边几个同事集体辞职,合伙开起了一个标牌厂。因为有现成的客户关系在,所以生意一下子就上了路,越做越大。 

  黄山进了钢管厂,每天上班进车间,下班睡集体宿舍,生活平平淡淡。最主要的是,工资也不高,后来慢慢地,工资也开始拖欠,发不出了。厂里的一些年轻人开始停薪留职,往广东等地方跑了。

  几年后,我毕业了,分到了一个高中教书。黄山还是下定决心停薪留职,去了黄河的厂子,兄弟开始并肩打拼。后来他们都在广东找了老婆,生了崽,然后把我伯父伯母也接了去。伯父以前是乡村厨师,就在厂里的食堂煮饭,黄河每个月给他发3000块钱工资。伯母天天打牌,黄河就每个月给她2000块钱,她就耍得像神仙。

  晓得会将崽的款,当年就对崽好点咯!我娘听说这事后,轻轻地说。她大约是想起了那年的寒冬,一个少年在寒风中抖抖索索捡藕煤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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