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我醒来时,听到淅沥沥的雨声。我一般在凌晨五点左右醒来。
我的房间隔音效果不好,我听见隔壁的咳嗽声又响起了。
春雨霖霖,我的床好像一只小船,漂流在春水见涨的江面。这让我想起去年的这个雨季的我的三个故人。他们一个在游轮上听了一夜雨声,心无所依。另两个,在一家度假民宿里听雨,听了一宿,听得渐渐地没了呼吸。
夏蝉的手机上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我拨的。派出所因此找到了我。“你是方茴吗?我是长江派出所。你跟夏蝉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有什么事情,您说吧。”“夏蝉在我们这里一家民宿出事了,卫生间硫化氢中毒。你能协助警方处理一下吗?”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问:“她还好吧?”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告诉我:“人没了。和她一起出事的还有一个叫王璨的,你认识吗?”
“她怎么和王璨在一起?”我放下电话,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我又回拨电话过去说明情况,建议警方先不通知王璨的妻子。我在收拾行李时想起要不要去王璨家里看看。想起敲门一定是没有人开门的,我拨通了王璨妻子田慧的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是方茴,王璨在家吗?”田慧还未从我突如其来的电话里感觉到异样,但还是犹豫了几秒,说:“王璨这几天出去有事,他请了个临时工在照顾我。有什么事吗?”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此时不应该去见田慧,我需要通知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我孤身一人到达阴雨连绵的绿城。在去绿城的高铁上时,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柯一梦帮忙。两天前,夏蝉还跟我通了一通电话,聊了最近的工作。最后“唉”了一声说,“我挂了啊?”说挂却不挂,只等我说话。我来了兴致调笑她:“你,不去找找柯一梦?”夏蝉听了,发出持续而低沉的笑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笑了很久后她反问道:“你说,你还会想要回到小时候吗?”我想了想,说:“不想。”最后,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在福利院长大的我们拼命地读书,逃避被领养,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早慧。甚至我们四个抱团,在高考前去央求老院长帮我们改掉福利院给我们的大同小异的名字,以为从此以后就会跟外面那些普通的八0年出生的孩子一模一样。
外面,这个词,是我们小时候谈及未来时常提到的,它是相对福利院而言。我们的父母在我们襁褓中留下出生日期后就遗弃了我们。懂事后,我们从老院长那里得到过父母留给我们的一点信物——除了包裹衣物与奶瓶,也别无其他。只有夏蝉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拨浪鼓。夏蝉也因此比我们其他三个人多了一分优越。这份优待,是我们心甘情愿给她的。
我在停尸房见到了夏蝉和王璨。我不知道硫化氢是种什么气体,我萌芽于“榕树下”的网络写作经历都还没有触及这种道具。我写了太多的历史穿越连载,那里的人们依靠既定的历史体验不同的生命主题,再宏大的天地轮回,最终要回到时光缝隙里的那些男女悲欢、生老病死、世事人命及些微感应。
看得出,那种致命的痛苦是非常短暂的,只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片刻的抽搐的痕迹。夏蝉的脸色苍白、表情清冷,犹如她在生一样。王璨面部轮廓塌陷了下去,失去了他平日里的饱满。我不能与他们对视,我觉得我还是要通知柯一梦!
细碎、清脆、低回优美……那些环境音乐、人语笑声、器皿碰撞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将电话那头柯一梦的舒适生活一下子泄露。
早在十年前,我们与柯一梦之间的距离就在拉大。但关于他的各种传闻,总会滞后地传到我们耳边。大学毕业后,柯一梦避开了所有想用他“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大学生”的噱头运作他仕途的机会,小心地在公文上传下达工作中经营着自己。非常幸运,不知父母、不知来处的他,竟然得到一位老干部的关爱,成为其乘龙佳婿。这些年,我们听说过他个人生活中似真还幻的传闻,有的离奇,有的诙谐。但我们亲眼所能见到的却总是他洁身自好的公众形象,不容一丝遐想。
听得出,柯一梦走进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跟我通话。我说,“我是福利院的方茴。夏蝉、王璨、方茴,你还记得吗?我现在在绿城。他们俩……走了,你能过来帮个忙吗?”柯一梦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最后是艰难的回应:“好……我就过来。”
没想到,这十年几乎没有联系的我们,会是在这里见面。冰冷的箱子里面,装着夏蝉和王璨。外面,是一言不发地、久久端详着他们的柯一梦,以及站在门外哭泣的我。
警方给我们看了现场的取证。从拖鞋、换洗衣物散落的痕迹来看,俩人是感觉不适,先后躺到床上去休息,手拉着手平躺着,渐渐没有气息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五六点之间。早上服务员以为室内没人,进去清扫才发现的。当时整个房间还有很浓郁的异样气味。卫生间是老式的蹲坑,硫化氢就是从里面出来的。排除他杀和自杀。
我所质疑的是他们为何没有呼救?办案的警察对视了一下,解释道:“这种气体严重中毒过程是这样的。他们或许想呼救,但没来得及。这段时间绿城都是下雨天,而这家民宿休业半年才重新营业一个月。按照常理,他们应该把换气扇打开的。但是,他们没有。窗户也是紧闭的。”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柯一梦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出去。
“王璨老婆那边知道吗?”柯一梦在走廊站了片刻,低头点烟时问我。院子里飘着雨,我们的对话被风吹得零散。按照我和柯一梦的商议,他们的后事由我处理,他会安排人在后面协助我。王璨老婆那边,不要告诉她实情,就说他是出差时出的事。商议好这些,柯一梦就先期离开了。
他们的遗物是我带回的,包括夏蝉的一个日记本。坐在回去的高铁上,我几次想要打开这个日记本,但还是忍住了。回去还要面对田慧呢,连日来的等待与繁重思索,让我很快在车上睡着了。
让我下定决心打开夏蝉的日记本的,是殡仪事务所的一个电话。是啊,立碑时刻什么字?谁给她立碑?夏蝉的积蓄与一套住房,不过就是给自己买了墓地。难不成她自己给自己立碑?田慧父母早逝,跟王璨结婚后过了几年平常日子,后因一场疾病半身不遂。我们给她联系了福利机构照顾。王璨买墓地的钱,是我和柯一梦一起凑的。王璨立碑刻字落款,可以是他的妻子。可是夏蝉呢?
我怀着忿忿不平翻开了夏蝉的日记本,翻开了她这十年来的隐秘生活。
我最先翻到距离最近的那一天的日记。她写日记习惯将天气写在第一栏,然后才是年月日。她在日记里写道:“雨转阴。2020年3月5日,又跟他遇见了。我中途换场,不想被别人看出端倪。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老地方,都一个月了。其实,我也想在他的朋友圈里点赞,也想和他一起去夜色里散步。或者,我只有将清晨细细的雨声,当做我也在与他共听。”再往前翻,是“晴。2019年12月10日。”她在日记里写了一段话:“又吵架了。不吵架,怎么知道彼此想要的是什么。今天怎么不下雨,可是就算下雨,我们也看不见,只能听一听。不过,听一听雨声,也就够了”……
看到这里,我突然疑团顿解。
我干脆翻到日记最前面的一天。那是“雨,2010年4月1日”这天,她写道:“我问他,愿意从漩涡中拯救我吗?他说,我愿意。我想,从此以后有一个人,是我唯一的秘密。”
她的日记记得很稀散,几个月才有一篇。但翻着翻着,我越来越笃定她说的是同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王璨。因为她收到他同城快递的书籍、杂志的名字,我曾在王璨的办公室看见过。她所说的“改名换姓与改弦易辙,到底哪个更容易些”,其实就是指我们四个人曾经改名的经历与她期望王璨离婚之间,哪个选择更容易一些。最后,她发出“为自己做选择,比为别人做选择更容易一些”的感慨。她说的“他说他其实为了我,也放弃了一些东西”,难道就是指王璨这些年刻意回避的仕途。但是,他回避仕途的理由难道不应该是他瘫痪的妻子吗?
在沉沉的夜色里,我翻完了夏蝉的日记。我觉得我有必要跟柯一梦问一问墓碑落款的事。柯一梦说,“我明天上午有个活动,你到活动现场来找我吧。电话里说不清。”
第二天,我找到柯一梦所说的活动地址。那是一个历史文化名人文物书画作品展的研讨会。那是一个公开的会场,我走进去时,正好柯一梦在上面讲话。柯一梦说,“其实,对于线条艺术,还是要看真迹,因为这样你才能体会其本人真实的生命状态。”顿了半晌,柯一梦看了大家许久,才缓缓地谈道:“比如最近,我知道了几位故人的近况。当时,我正在长江上的一只游轮上。听了一夜的雨声,正觉得一身无所凭,呵呵,坐船的经历大家都知道,长久不活动就不舒服。那天早上,我走到甲板上,感受到悲伤如春天的江水一样,奔涌进我的胸膛,真是“春江欲入户”“小屋如渔舟”啊。这是《寒食帖》里的句子。这也让我想起以前在台北看到的苏东坡《寒食帖》真迹,那是看真迹才能看到的苏东坡的心路过程。什么时候,我们能像苏东坡一样,草稿上错了就错了,也不想涂改遮掩,点上三点,就知道这里是错了……”
我仔细听完了柯一梦的讲话,大概知道了我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为了扫墓方便,我们给夏蝉和王璨选了相邻不远的位置。我和柯一梦、还有王璨给夏蝉立碑。是的,还包括王璨。落款是“故人:王璨、柯一梦、方茴”。我们采用曲笔,记下了这件事——王璨立碑的时间比夏蝉晚一天。我们就当王璨比夏蝉晚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