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卡山
在福严寺观银杏
当三千年的银杏逐渐变黄,天空愈加清净无为
老僧人在秋风里扫落叶
他穿越漫长的时间,清扫历史的凄风苦雨
银杏乃通灵之物
它熟谙香火的慈悲,以及祝融神掌管的炊烟
我们这些行脚的诗人
谈笑风生,而内心却埋葬了泛黄的草稿纸
如何在天下法院的福严寺
进献一行热泪滚烫的诗句
向诸佛顶礼,或审判自己落草为寇的一生
登金刚舍利塔所得
登南台寺金刚舍利塔,你会看到
云雾,山峦,坚硬的岩石,与供奉在佛龛里的佛舍利
冷寂的秋风
把漫无边际的时间聚焦在眼前
虚无已交给空荡的山野
你会一不小心就摸到自身的瘦骨
某天能否熔铸为舍利,或色白,或色赤,或色黑
或五色皆有
你定要放下贪嗔痴,没头没脑的悲悯
双手合十
在一滴泪水中窥见狼狈的自己
在磨镜台打坐
磨砖不能成镜。打坐不能成佛
在这庞大的山野
一棵棵松树举起亘古的风声与落日
我抓起来一颗松子,竟然孵出一窝鸟鸣
禅乃天机不可泄露
在人间,我隐忍不言
如青松,在大雪纷飞中挺直脊梁
浪迹江湖
在上封寺听僧人集体诵经
这庞大的诵经声
在白云之上葳蕤生长,聚集为形而上的飓风
让我彻底沦陷
我想就此隐遁山野,一箪食,一瓢饮
闲云野鹤地老去
任秋风在袈裟的乌托邦里哀嚎
但盛大浮世
尚有太多悲凉,需要诗人去滴血认亲
在皇帝岩观宋徽宗书丹的摩崖石刻
在古老的皇帝岩,青苔鲜嫩,鹰翔云天
宋徽宗书丹的石刻“寿岳”
清瘦,遒劲
覆盖着锈迹斑斑的秋风,与疲倦的落日
大家都不言不语
只是低头查勘石壁上隐约的题签
那孤零零的瘦金体汉字要忍受多少孤独
方可抵达悬崖之上
秋天来临。酱红的地锦再次爬满崖壁
冷雾中炸裂的野山茶花
支起耳廓,在聆听帝王万寿无疆的呢喃
在黄庭观查勘飞天石
观门紧闭。大白鹅为即将莅临的黑夜
在巡视站岗
道长埋首《黄庭经》,在孤灯下繁殖
日子里的静与虚空
我们抵达集贤峰下的飞天石,在诗魔洛夫书丹的碑刻上
辨认魏夫人羽化成仙的传说
石头上仅留下一只硕大的脚印
与苍茫的暮色
被秋风擦拭,被月光沐浴,然后与一地寒霜
相拥无眠
在南岳圣经学校旧址想念那群诗人
在这座废弃的建筑里,有太多人的名字
在里面逡巡:胡适、朱自清、闻一多、金岳霖、冯友兰、汤用彤、叶公超,以及
一位英国诗人威廉·燕卜荪
1937年12月的南岳,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沿着山道乞讨
瓦钵里盛满了冷雾
雨水洞穿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寂冷的屋顶
滴落在松木讲台上
如果你拧干衣袖,会一不小心拧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或艾略特的荒原
当这群人无声地走入历史深处
他们在白龙潭所种植的诗歌,长出了葱郁的树木
与汩汩溪流
有时,我假装是个诗人,在这山道上不知疲倦地漫步
直到月光洒满头顶——那是诗神的恩赐啊
在水帘洞听溪
秋阳渗入溪水,熔铸为琥珀
碧绿,或橙黄
琥珀里镶嵌着山石,蚂蚁搬运来的枯枝
与疏松的鸟鸣
此刻,我与游和平、邓前程、曾利华兄坐下歇息
谈论昨日,往事隐入尘烟
时间无法抵御肉身的老去。唯有溪水
在对抗虚无
远行的人在山谷中尖叫,仿佛看到了
水穷处的自己
那蛰伏于体内的功名欲望被流水带走
消隐于落木萧萧的秋风里
登祝融峰远眺
穿越漫长的石阶,以及陡峭的落日
我们抵达祝融峰
南岳圣帝端坐在神位上
接受八方朝拜,聆听每个人内心卑微的祈祷
那么多的时光,那么多的人
消失于苍茫大地上
活着,拽进拳头而来。死去,撒手而归
金钱松黄了。芦苇又白了少年头
秋风把醉醺醺的落日带向远方的远方
直到太阳再次升起
我将热泪盈眶地把人间再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