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得平
在故乡,在湘南那片火红的土地上,奶名(乳名)就像茂盛的节节草一样,漫山遍野生长,随手便可采摘一大篓筐。咀嚼乡下人的奶名,那些饱含泥土味的汁水,就会一点一滴溢出来,令人回味,享用一生。
特别是在我们乡下,奶名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植物动物、农具家具、飞禽走兽,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孩子的母亲在经历了一场生育劫难后,苍白的脸上透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她对正在厨房忙碌的孩子的父亲说:“给满崽取个名字吧!”憨厚朴实的庄稼汉子就会用粗大的手掌搔搔后脑壳,抬起头左瞧瞧右看看,这时一只小狗从门外跑过,父亲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就叫狗乃几吧!”做母亲的也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幸福而满意的神色。当然,这只是一个奶名而已,真正的书名学名则要等到孩子过了“三朝”或满月时,由家里的长辈或村子里有文化的先生代而劳之了。
城里人或是有文化的书香人家给孩子取名时,是要讲究一番的,他们往往要熬掉许多脑汁,有的甚至要搬出《字典》或《辞海》来精雕细琢一番。而我们的父母所喝的墨水不多,当然,更多的原因还是他们的精力有限,他们日日要关注田地的贫瘠或肥沃,庄稼的病虫与长势,谷物的收成和储存,一日三餐才是他们的正经事,哪有闲功夫去遣词造句?于是当自家孩子呱呱坠地时,首先触及他们耳目的事物就成了小家伙的奶名。因此,在乡村,也就生活着许多的“牛乃几”“狗崽崽”“铁鸡公”“石头古”……
乡下人的奶名土是土了点,但也有乡下人的讲究,他们的这种讲究跟文化人的精雕细琢恰好相反,文化人给子女取名时尽量有书卷气一些,动听一些,而乡下人却寻思着如何取个“贱名字”,而且越贱越好,名字越贱就会像狗儿呀、猫儿呀一样无忧无虑地健康成长。在那医学还不十分发达的年代,这也充分体现了乡下人的一种寄托和愿望。这些奶名在城里人听来是那样的不雅,甚至刺耳,但乡下人听着却特别的舒服、温馨,在乡下,两个熟人之间若不叫奶名了,那一定是这两人之间有了什么隔阂。倘若有一天,本来跟你玩得特好的一个人找到你,他开口就叫着你的大名:“张旺财,张旺财,你听着……”你可要小心了,这人十有八九被你得罪了,他这是要跟你翻脸!
一个人的奶名自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会伴随一生。成人之后,不管你是做了叔叔阿姨还是爸爸妈妈,村里的同龄人仍会以奶名相称。也有另外,那就是某某人在当地有头有脸了,权重一方了,村里人不好意思再叫他的奶名。当然也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才改口叫他的大名,或是以辈分和官职相称。其实像这类人已与乡村同龄人不在一个社会层次了,被乡人列为了“另类”。如我们老家大安町有一个人的奶名叫“水牯子”,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放牛娃长大后,他竟然当上了某镇镇长,成了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村里人再见到他时就不好叫他的奶名,而是改口叫大名或者叫镇长。
我的奶名叫“皮箩”。“皮箩”是一种用篾片编织而成的器具,在我们那儿是用来装米挑谷的,家里有了这样一个“皮箩”,还愁未来的日子没有饭吃么?在那捉襟见肘的困难岁月里,可见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的良苦用心。然而,有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土得掉渣的奶名十分反感,甚至恨之入骨。因为它影响了我这个学习委员在同学中的高大形象,让我在同学中很“没面子“。为此我还跟父亲闹了好久的别扭。那是我读初三时一个冬日的下午,天气突然变冷,父亲担心在白塘中学住校寄宿的我受冻,匆匆忙冒着寒风跑了十多公里田埂路,给我送来了衣服和被子。当时,我们班正在上课,父亲找不到我,就在教室外大声叫着我的奶名,“皮箩”“皮箩”的声音在教室外的空旷操场回荡。正在朗读的同学们停了下来,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同学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正在讲台上备课的黄小英老师,继而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黄老师打开门出去看了一下,返回来冲我说道:“苏得平,你爸给你送棉衣来了!”老师话一说完,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随即像开了锅似的,同学们纷纷交头接耳。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只觉得脑袋里的血直往上涌,两耳嗡嗡作响,呆了片刻后,我满脸通红地向室外冲去,大声地责备父亲为什么在学校还要叫我奶名?“皮箩、皮箩难听死了!”父亲被震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不知所措。我从他手中夺过衣被,用眼睛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宿舍跑去,“皮……”父亲还想跟我说什么,可我却飞身而去,只留下父亲一人呆呆地站在那儿。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再不叫我奶名,而尽量用“得平”来称呼我,他叫得很吃力,我听起来也觉得别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声音也孕育出一方人充满温情的听觉。许多年过去了,我在沧桑尘世中跋涉着,有时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知道,这种感觉源于心灵深处的渴求。如今我常年在广州佛山一带搬砖、揾食,半生不熟的广东话听了说了三十年了,那带有满嘴辣椒味的湖南口音却是我最醒目的标签。所以,人在他乡,偶尔遇到一个老乡那是恨不能用乡音聊上一天,还是感觉家乡那土得入骨的方言悦耳入心。有人说,无论你的脚步走多远,在人的脑海中,只有故乡的声音熟悉而顽固。它就像一个听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了千里之外的异乡,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记忆深处的家园。人的听觉总是难以忘记家乡的声音,那是任何阳春白雪的高雅之音都无法抹去和替换的。对于那些长期远在他乡的漂泊人来说,吹皱心中层层涟漪的,不仅是熟悉的儿时风景和故乡美食,更是记忆中的温婉的乡音以及绵绵长长的乡愁。
2004年7月份的那一次返乡之旅如今常常在我记忆中循环播放:那年七月十四,是父亲七十大寿,哥哥姐姐们准备为父亲在家乡举办一个庆祝酒宴。接到姐姐的电话,我们一家三口就匆匆地往家赶。从广州到衡阳,从祁东到过水坪到羊角塘,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辗转飞奔,我终于又回到了家乡小镇,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泥土的气息、花草的芬香,还有那梦中常常呓语的乡音……
车子停靠在小镇车站,我们刚从车门口下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皮箩,我在果里,我来接你们了。”一声久违的“皮箩”像天籁一般,一下子把我从遥远的世界拉回到真真实实的乡村生活中,一声久违的“皮箩”几乎要烫出我的热泪。稍愣片刻,我抬头一看,站台的石柱旁站着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父亲,我顾不上妻儿和行李,穿过人流奔过去,抱住了我那亲爱的老父亲,脸红的一瞬,我伫立原地,嘴里喃喃道:“爸,才一年不见,你的头发全白了!”我紧紧地抱住父亲,静静地体验自己如一株禾苗一样,沐浴在浓郁的乡情乡音里,茁壮成长……
如今在异乡、在公司里,人们都称我为“苏先生”或“苏大叔”,但我的心里却总怀念那个土里土气而又普普通通的“皮箩”。每每回忆起幼时母亲那悠长的“皮箩,皮……箩,回来呷饭了……”呼唤声,心中就倍感温馨,甚至会泪流双颊。而父亲当年在校园里喊“皮箩”的声音,现在想来却是多么悦耳。二位老人如今已作古多年,我的“皮箩”正在不知不觉被岁月的尘土掩埋,现在,随着年岁的增加和离家日久,知道“皮箩”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但是我却渴望有人叫我一声“皮箩”。是呀,“皮箩”“皮箩”,奶名里有血浓于水的绵绵亲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