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全
一棵树就是一个风景,给人以天然的绿意与心的凉爽。
一棵树就是一部沧桑的历史, 给人以某种启示与象征。
家乡那棵古松,打从我懂事那天起, 就一直生长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她身旁萌生了我孩提时许多天真烂漫的童话与绵长悠远的梦幻……
人们管她叫雪松,说是松科类的一种,村上的老人们谁也说不出她岁庚几何,风雨几载。现在的她枝繁叶茂、绿冠如云,深深扎根于褐色的土壤之中,像一尊守护神,伫立在祁水入江口的湘江东岸, 眺望着湘江北去。站在她的浓荫下,我凝视着她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疤痕,感慨万端——狂风、暴雨、冰雪、洪水、天火以及猛兽的牙蹄,人类的刀枪斧……或许正是因为经历了这种种灾难, 她才有了威武不屈的形象。尽管有扭曲的虬枝,尽管有创痕累累的树干, 却绝无萎顿、朽败之态,如同周围奇花异木一样生机盎然。而她雄浑粗壮的枝桠,更是力量与品格的凝注,这是世上任何杰出的雕塑艺术家的创造所不能企及的。
于是,她便成了湘江上游东岸一个自然壮丽的景观,世世代代生息繁衍在这里的山民常常引以为豪,漂泊在外的游子,亦以如此。
是呵,每棵古树都有一部惊心动魂的历史。
人世沧凉, 风雨无情。人与自然的和谐,物与尘世的勾连,也不过如斯。
传说,清末朝廷钦差大臣彭玉麟南巡回京,于广西全州弃车泛舟,顺江而下,漂漓江,出潇水,入湘江,在两水汇流河口——雷公岭偶见山腰一古木参天,彭大人停舶登山景仰, 不由大发感叹,给身边的侍从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东岳泰山封禅避雨于 “五松亭”一棵雪松下, 此树被秦王封为五大夫松(五大夫是当时秦代第九级官爵),后一夜之间毁于山洪,销声匿迹,莫非是上天将她移植至此。
——幸哉,壮哉!
小时候,听爷爷说,当年朱德、陈毅组织“湘南暴动”率部在此打过游击, 杀过军阀, 爷爷他参加过救护队抬过伤员, 送过粮草,战争给古松留下了累累弹痕,至今隐约可见。
后来, 有关这棵雪松的故事, 我就更清楚了,爷爷常说我生不逢时,三年苦日子,我匆匆地赶上了一年:大集体伙吃食堂的后一年,山民饿不择食。有人晚上偷偷跑到山上去刮雪松皮磨碎掺拌谷糠充饥填肚子。山里人说,松皮比蕨根好, 吃得进, 拉得出。于是,你一篓,他一筐,将雪松犹如剥棕榈树一样, 在烈日下雪松日渐枯萎……有一次, 爷爷带着三叔抱着我来到古松下,看着雪松裸露白质的胸脯,“血”流如注的惨景, 爷爷哭了,三叔说他也哭了,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后不久,村里几个“造反派”干将挥戈上阵,要砍树驱妖。爷爷义无反顾地站在古松下,拍着胸膛怒吼道:“谁要砍树,先把我砍掉!”
那棵雪松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风风雨雨一年又一年, 依然树木葱茏。这历尽了千难万险的生命,不是在向尘世昭示出她的坚韧和顽强么?有一年的“国庆”长假回家乡一趟,我情不自禁地又来到这棵雪松树下, 远在异乡的“游子”——“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此时的心情是异常复杂。我凝视着她那挺拔冲天的雄姿与苍老的容颜, 凝视着那枯桠生长出来的新枝、绿芽。形单影只, 我默默地伫立了很久,陷入了沉思, 眼前迷蒙一片。仿佛又看到了彭玉麟钦差大臣当年廉洁清明,经国济世,拯救黎民的风范;仿佛看到了朱总司令在战火中奋勇杀敌,指挥若定的伟岸身躯;仿佛看到了我的祖先,我的同辈……雪松,“野火烧不尽”的顽强生命力,大雪压顶不弯腰的气节,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不正是家乡人民开拓进取精神之真实写照吗? 站在雪松下,鸟瞰碧波荡漾的湘江,天水一色,白帆点点。大江两岸田垄阡陌,新楼林立,公路纵横,车水马龙……回眸再看沐浴在七彩光环中的雪松,又是一番感慨:
雪松——山区人民不朽的精神!
精神——山区人民高尚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