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亚洲最大高考工场”
家长围着子女的三餐打转
对于毛坦厂几乎所有的陪读家长来说,三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他们的一天通常是从早上5点开始的,孩子6点10分前要到校,他们得估摸时间,给孩子做好早饭:既要吃得饱、有营养,又不能太烫,这样才能让孩子多睡5分钟。子女到校后,毛坦厂唯一的菜市场被挤得水泄不通。大树下,当地的农民挑来新鲜的土菜,家长们挑挑拣拣。
“我的红烧肉怎么颜色不如你们的?”一个陪读妈妈铲了几下锅底,有些发愁。接近午餐时分,油坊街17号的七八个灶头里都烧的红烧肉,空气中弥漫着脂肪和焦糖的香气,“快考试了,给孩子补补。”一个家长说。
5月16日,气温忽然升到35摄氏度。这天中午,方慧的儿子王鼎没吃多少,说天气热没胃口,想吃凉面。下午5点,同屋的家长招呼她一起上街,方慧拒绝了:“面泡在汤里久了就不好吃了!”三分钟后,方慧像听到冲锋号角,快步走到小吃摊,花5块钱买了一碗凉面。
5点20分,王鼎走回出租屋,方慧已经提前开好23摄氏度的冷空调。记者的到来让方慧很高兴,她对儿子说,“刚才来采访的小哥哥是山东大学的,你看他多厉害啊!”王鼎闷头不语,埋头吭哧吭哧扒着凉面。方慧用汤勺舀起中午剩的丝瓜蛋汤,也大口喝起来。
另一些住得远的家长,则成了“送饭大军”。每天中午和傍晚,他们提前来到学校各个门口守着。张娜一手拎着保温饭盒,一手提着板凳,腋下还夹着一把蒲扇,沿着曲折的田间小路,快步走向15分钟路程开外的东门,这里离女儿所在的“复读楼”最近。
再过一周,被外界称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即将迎来一年一度的高考季。
这座在校学生常年保持在两万多人的超级中学,近年来一直都演绎着高考神话——不仅送考人数保持在万人以上,此前四年间,本科上线人数也接连突破万人大关。
而在高考成绩背后,则是外界对其教育模式的质疑。
位于大别山深处的毛坦厂镇,因这所中学催生出特殊社会生态。从陪读家长的生活点滴、商业形态乃至发展趋势,无不因高考而转;从这所中学走出去的学生们,亦对极为严苛的学习状态诟赞各异。
中考结束,王鼎只考了400多分。那是个重点初中里的重点班。方慧愤怒不已,她不止一次去网吧揪回沉迷游戏的儿子。
30岁那年,中学文化、分配进国企上班的方慧下岗了。她不服输,摆过小摊,也一天打过五六份工,最困难时还帮啤酒厂刷过瓶,手指都泡白了。凭着这股子劲头,方慧有了份在县城月入过万的工作。
毛坦厂成了方慧和儿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依我们家的条件,他以后什么都不做,也吃喝不愁,”方慧只担心,儿子还这么小,学坏怎么办。来毛坦厂那天,一家人开着车在镇里转了个遍,也没看到一间网吧,方慧满意了。严苛而高强度的学习,让儿子也根本没空“瞎玩”。方慧也惊喜地看到,儿子坚持下来了,“我们寿县来毛坦厂上学几个,受不了就走了。”儿子上高三后,方慧索性把工作辞了,全心陪读。现在,虽然儿子几次的模拟考成绩显示只能考上二本学校,算下来,高中3年花了20多万元,方慧却觉得值得。
不同于外界对毛中“压榨学生”的诟病,家长们普遍都对毛中的教学管理很满意。也因此,他们并不介意学校的一些“非常”手段。“孩子吃不了苦,趁早不要送到这来,”有家长说。
当承受极端严酷的压力跨过独木桥,毛坦厂中学给他们的人生打上怎样的烙印?
2004年,由于中考失常,尹睿最终没能进入六安市著名的一中。依她当时的成绩,毛坦厂中学是唯一选择。
在尹睿看来,被送到这所学校的只有三种学生——自己考上的、家长管不了的以及复读的,“那里并不适合自制力强、自学能力好、天资卓越的学生。”
尹睿的回忆自此陷入真空。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除了日复一日的埋头学习外,还有过别的什么波澜,“可能连一个水花都没有。”
尹睿的弟弟尹柯后来也在毛坦厂中学复读。他所在的高四班有180多人,所有人都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前来的。每天都被压缩得很紧,晚上回宿舍,抽十几分钟洗衣服,几乎是唯一的“课外活动”。
一切都服务考试,一切都以分数论胜负。
孟静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她记忆里的毛坦厂,没有丝毫温情色彩。
寝室里,有女孩背着背着书就崩溃大哭;因为一道题做不出来,揪自己的头发,把大腿掐得乌青。孟静心里说,我绝对不要变得和她们一样。不久,孟静买了一本《青年文摘》带到课堂上,教语文的班主任看到了:“你怎么有心思看这个?!”那眼神里有痛心、有奚落,刀子一样刻在孟静心里。
在外人眼中,“毛坦厂中学”呈现迥异面目。一方面,毛中毕业生受到群嘲,“都学习成那样了怎么还那么少人上一本”;另一些自称为毛中毕业生的网友,则把这里捧为“逐梦者的天堂”,“第一年三本,第二年985”的“神话”确实存在。
毛坦厂中学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徐鹏,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于曾经的我来说,它是一个好学校。”
一位网友写道:“去了毛坦厂,周围都是农村孩子,他们读书真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父母的命运,和梦想相比,复读的苦真是微不足道。”
央视主持人白岩松曾在节目里说,当看到毛坦厂中学万人送考的照片时,他差点落泪,“高考依然是这些非常贫寒甚至普通的家庭当中最大的希望。”
而在知名教育学者熊丙奇看来,毛坦厂中学的存在,启示高考改革和高考公平的道路任重道远。“现在我们也有一些学生在高考之外有选择,但是往往是无奈的选择。”
一切都以分数论胜负
高中3年花了20多万元
就租三百块钱。”
随着毛坦厂中学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学生被送往与费佳家一墙之隔、连教室窗户上都装着铁栏杆的中学。
陪读家长随之而来,房租逐年上涨,特别是距离学校较近的房源。
“四五年前,每间房子每年(十个月)租金普遍都在一万二三。但这几年镇上开发了新小区,我们每间房租每年要跌两三千块钱。”
即便如此,费佳依旧有着独特的自豪感,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毛坦厂中学的历史,并有些夸张地告诉外人:“我们这里的租房市场和菜价跟北上广一样。”
这是当地人最普遍的谋生方式——学校周边步行距离在半小时左右的房子,都被隔成每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单间。根据距离远近、房间大小、是否带独立卫生间等因素,浮动价格。而沿途每条街道上都喷绘着租房、全托陪读辅导的联系电话,就连毛坦厂中学老大门保安室的窗户上,都贴着出租信息。
与周元的中介店相隔不远的一家“精英托管中心”,老板来自广东。他自称,有数位亲戚在校执教,不论是联系入学、择班择师,都没问题,“只要你在我这里租房就可以了,每年两万六,所有事情我搞定。”
一些家长说,数年前,如果有外地学生想要入读毛坦厂中学,很多人还得找“黄牛”,花一两万元“介绍费”。并且“黄牛”都是半公开的,每当开学就在校门附近招揽生意,后来随着毛坦厂中学放开招生,才少起来。
而对于外界“黄牛”收取中介费,毛坦厂中学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也表示,毛坦厂中学对转学和复读考生都是不收任何额外费用的,对校外“黄牛”情况并不了解。
镇上没有网吧,学生禁带手机
对于方慧来说,孩子吃好晚餐,这一天最重要的事情结束了。黄昏时,几个朋友叫她一同去跳广场舞。方慧拒绝了,“快考试了,嘴上说不紧张,但没心思跳了,”方慧独自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
黄昏也许是一天中,毛坦厂的陪读家长最惬意的时间。她们呼朋引伴,三三两两出现在毛坦厂的街道上。还有人养了狗,小狗汪汪吠叫,欢快地穿行在人群中。广场上跳舞的家长都有固定的舞伴,还有些人在镇商业区新开的健身房挥汗如雨。
与此同时,胡仁荣像打仗一样,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换上灰色制服出门了。她赶着去街面上的服装厂车衣服。这能为她带来一个月千元左右的收入,差不多把房租抵扣掉。
一些妈妈们在街上的旗袍店试衣,挑选寓意“旗开得胜”的旗袍时,另一些妈妈和胡仁荣一样,在高瓦数日光灯的光线下,踩着缝纫机。街上随处可见短期招工小广告,写明“适合陪读家长”。有数据说,整个毛坦厂中学的学生80%都是农村生源,家长们需要在陪读同时兼顾生计。
一边陪读一边打工
从安徽六安市客运中心站通往毛坦厂镇的道路只有一条,五十多公里的行程间,围绕着毛坦厂中学的各类商业广告和租赁、培训信息,一路在路两边蔓延。
对于有着上万学生的毛坦厂中学,以及同等规模的陪读家长而言,考上大学,是他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这种刚需,也催生和影响着毛坦厂镇几乎所有的商业行为——一切都围绕着这个被外界称为“高考工厂”的超级中学运转。
这座小镇中央有着连片的住宅小区和一个高层高档社区,剩下的,便是围绕着毛坦厂中学的老民房。小镇街上不论是水果店还是书店的招牌,大多都与“状元”“功名”“夺魁”等字眼挂钩。
和陪读家长们坐在一起的男子费佳,是这些家长们的房东。
他有点胖,左手戴着一条粗金链子,他是毛坦厂镇原住民,房子就在学校东侧围墙外,这十来年,他把家里的三层楼房隔成二十多间用于出租,每年都有稳定可观的收入。
年轻时,费佳曾在江浙一带打工,那时毛坦厂中学的名声和规模还远不如今,陪读家长寥寥无几,“一间房子每月
“超级中学”带动镇里所有的商业行为
毛坦厂中学的学生们会在中午十一点半、傍晚五点多以及半夜十一点左右休息或放学。整个镇子的作息,几乎也踩着这几个时间点。
放学时间,几个校门外的快餐铺、小吃摊和饭馆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准备好给学生带走的食物。准备得越好、动作越快,生意越好。
放学前半小时,骤然间,校门周边的每条街道都油烟弥漫,燃气灶的火焰声、热油的滋啦声和铁勺碰击锅底的金属声混合交响,老板和伙计们同时上阵,要不了一刻钟,原本空荡荡的台面上很快就摆满了各色盖浇饭、炒面、包子煎饼、烧烤馄饨……
学校的放学铃声,是让这个小镇活起来的信号。商家们一边吆喝一边出餐,唯恐错过生意。
一拨拨学生走出校门,原本冷清的街道上,很快摩肩接踵,留给学生的时间也不多。面对摊贩们琳琅满目的快餐,很多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到食摊前面,挑选、付钱、取食、站在路边吃完,一气呵成。
匆匆出校门的学生们解决完吃饭问题,匆匆返回学校,顶多匀出十几分钟,到校门外的淘宝代购店里,网购点日用品——毛坦厂没有网吧,学校也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于是催生了在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淘宝代购店。店里有十几台电脑,只有浏览器、淘宝网和京东购物。每代购一笔,学生要付给店家五元钱。
这场喧嚣从开始到高潮再到落幕,不过四十分钟。学生们转身离开,商家们收拾利索,街道再度平静,等待下一次放学。据《钱江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