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贵
春秋时期的鲁国,是周公之后姬姓的“宗邦”,一些只有周天子才能享受的礼乐,在鲁国可以得到特许。当周室衰微、被迫东迁之后,鲁国成为周礼的典藏者和实施者,是周朝文献典章最完备的诸侯国,时人称“周礼尽在鲁矣”。
鲁国尽管是个出了名的文明礼仪之邦,但因内乱不已,国力式微,经常遭受欺侮。不仅左邻右舍侵扰它,就是远在荆蛮之地的楚国,也不把它放在眼里。
楚成王召集附属于楚国的诸侯会盟,并指定鲁君为他驾车。
鲁君同他的臣子们商量,我国虽小,但也是当年周天子封的,现在楚成王居然要我为他当车夫,这能答应吗?
臣子们都说不该答应。只有公仪休说,不可不听楚王的话,否则鲁国将有亡国之虞;您身为君王,保护鲁国及其百姓的生存,是您人义不容辞的天职啊!
没办法,鲁君只好答应为楚王驾车。
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秀才遇到兵”的典型范例。看完刘向在《说苑》中讲述的这段故事,后人除了对楚王的傲慢与霸道感到愤慨外,也不能不为鲁国的处境和命运担忧。可担忧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事终究要发生。即使这次鲁君降尊纡贵为人家当车夫使唤,也没能逃脱亡国的厄运。到了公元前249年,先后传二十五世三十四君主的鲁国,还是被楚国给灭了。
有人说,鲁国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星宿海。可就是这样一个当代思想文化水平最高的国家,在遭遇强权的凌辱时,腰杆子却硬不起来,只能逆来顺受,并最终倾覆于战车之下。历史演进的过程是粗砺的,其中大部分时间是非理性的,至少在国际政治秩序尚未健全的十九世纪之前,特别是在“铁血英雄”逞强的时代,根本就没有道理好讲。这不能不让读史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心理不平衡,尤其是让那些理想主义者和抱有浪漫情怀的人,让那些对人类文明之光满怀景仰之心和欣赏热情的人,觉得难以接受。
事实上,这类“秀才遇到兵”的历史现象,不仅在中国的历史上时有发生,就是在世界历史上也不鲜见。强盛的罗马帝国并不是被比它更先进的文明种群所征服,而恰恰是灭亡于野蛮的汪达尔人入侵。
再比方说,城市文明发达的达罗毗荼人亡于雅利安人,壮丽的埃及王朝亡于西克索人,光芒四射的希腊诸城邦亡于马其顿人等等,这些也都是游牧、半游牧文明战胜农耕文明的典型例证。
俗话说,“拳头不硬,舌头不灵”。这说明,话语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自主权。没有强大的实力,即便你能发声,音量也很有限,甚至发不出声来。
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世界各个民族尽管都在经济、科学、文化、艺术乃至抽象的思想理论领域追求文明进步,创造灿烂辉煌,但先进与落后也从来就不是一个单项指标,而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个方面凝聚而成的抗衡力。一个民族、一个城邦、一个国家是否会挨打,关键在于是否具备保家卫国的抗衡力,这种抗衡力尽管并不等同于穷兵黩武,但它必须能在最广泛的动员力和最强势的武装力上体现出来,形成强大的震慑和坚固的防御。
十九世纪以前的历史舞台,其竞技规则完全不同于体育场上的“十项全能”,比拼的不是单项得分相加后的综合得分,而是综合国力支撑下的“一招制胜”。不论是掠野拓疆,还是戍边守土,在两军对垒的情势下,人家不会单独拿出经济或科技同你比,也不会单独拿出文化或艺术同你比,经济也好,科技也好,文化艺术也好,必须凝结到刀刃上,集聚在拳头上,“毕其功于一役”。典章上的完备不等于疆土的稳固,文化上的先进不等于国势的强大,谦谦君子难敌赳赳武夫,彬彬绅士奈何凛凛剑客,悠悠弦歌又怎能挡得住隆隆战车?
在虎狼环伺、争霸称雄的春秋战国时期,话语权的前提是生存权,生存权尚且不保,话语权又有什么用呢?对那些弱小的城邦来说,实力则无从谈起。老子开药方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上这段话,尽管可以有多种解释,但给人感觉就像是世外桃源,是难以实现的乌托邦,鲁国的宿命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