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诗斌
癸未年十二月,衡南县治从衡阳市石鼓区中山北路搬迁至云集,结束了有县无城的历史。如今,这个共和国版图上新生的小县城,已芳龄二十。因洛夫先生与其诗歌的缘故,它被人誉为“诗城云集”。这里街道纵横交错,干净整洁,井然有序;日子明朗清晰,如手上掌纹,有不变的纹路。这里安静得有点寂寥,或孤独。但对于一个热爱文字的人来说,云集无疑是个最佳的诗意栖居地。那些失败的宿命与千疮百孔的爱情,都将在诗歌的蒲团上打坐,长出一行行漂泊的诗句。
站在诗城云集繁华的西岸,隔江而望,是一长条形的小山脊,在黎明曙光的照耀下,闪现出瑰丽的光芒与梦幻的神秘。这一条沿着湘江蜿蜒起伏的山脊,卧在湘江河畔,说不上巍峨雄伟,但对于一个长期困在办公室的文字守望者来说,它的存在无异于诗歌中的神谕。那些密密麻麻的林木,在清晨的雾霭中缓缓露出真颜——原来是松树、香樟树、乌桕树、桑树和酸枣树等各种灌木混居而构成的,它们各自占据着自己的领地,以一种怡然自得的孤傲引诱我走向它们、探究它们。
曾记得,有位诗人说过,一座城市,哪怕再偏僻,如果被诗句所照见,那就不再是蛮荒之地,而是文明之所。追溯这条神奇江水一路向北的传奇,有诸多诗文的胎记,最早见诸于先祖罗含的《湘中记》:“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了了然。其石子如樗蒲矣,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岸若朝霞。”而关于云集潭的描述在《清泉县治》中有记载:“云集潭:在城南五十里新塘站下,每云出则雨。”可见,这是个适合“坐看云起时”的禅修之地,而我更热爱沿着湘江漫步或骑行,这种原始的荒凉,令人怦然心动。
云集潭上,是赫赫有名的云鹫峰,山巅有寺庙,曰云鹫寺。《清泉县治·寺观》载:“云鹫寺,在城东三十里云集潭上,潭云起,绕山盘旋如鹫,故名。唐宋来,历有庵院,明洪武间,朱、沈二姓增修,崇祯八年,僧慈云修。”志书中的老云鹫寺早在“破四旧”中被捣毁,仅剩残砖断瓦与几尊石础倾倒于荒地里。春风荡漾,蒲公英在暮鼓晨钟的感召下,迅疾占据了整座山野,唯有庙旁几株亭亭如盖的野枇杷树在诉说似水流年。
我喜欢独自一人登云鹫峰,远眺湘江北去,渴望浪迹天涯,追寻先祖的足迹,为江河、村舍、大地立传。但过于庞大的梦想总被庸碌的现实所湮没,我最终成为一个孤独的异类——如那只蹲在危崖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神鹫。这种孤傲让我离群索居,不再沉溺于高谈阔论。
我如此沉迷于这辽阔的孤独中,以至于对那火热的市井生活熟视无睹,热闹是属于他们的。而我却向往这种山野之趣,在云集窑遗址上去追寻一只鸟的鸣叫,那鸟声里有一股被窑火煅烧过的草木味,在天空中弥散,混合湘江的水雾,默默地滋养着这座年轻的城市,酿造出一种亘古醇香的寂静。有时,我会拾起一块破碎的陶片,朝云集潭打一个水漂,那漾起的涟漪,很快就被风吹散。日月星辰滑行于江面,安静、轻盈,再次覆盖了这些贫乏而孤寂的日子。
我一直渴望能遇见梦中的神鹫,它或许是超越平庸生活的火焰——那翅翼掠过大地时所带来的凌厉之风,以及铁爪刺破长空时尖锐的呼啸,令我热血沸腾。而邂逅最多的,是那些在江面上漫游的野鸭,它们笑傲江湖,相亲相爱,在江面上喁喁私语。遇见有人走来,它们则迅疾潜入水中,消失在芦苇丛中。它们的秘密,你无从知晓,就如我无法知晓大多数人的生活,他们与我一样,来自乡下,流淌着乡土的血液,却不得不在小县城里奔波忙碌、蜗居,或陪读,或打零工,或打打牌、搓搓麻将,日子波澜不惊,不温不火。
三毛曾说:“黄昏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愿每一颗流浪的心,能在一盏灯下得到永远的归宿。”云集的黄昏,充满了瑰丽的梦,那橘黄或橙红的霞光,在密密麻麻的高楼或江面上,燃烧着一个浪子漂泊与返乡的梦。“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洛夫《石室之死亡》)。”诗魔洛夫那些漂泊的诗行,终于叶落归根,安顿在洛夫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之际开馆的洛夫文学艺术馆——这座以汉字构筑的诗歌圣殿,必将以诗歌引领一座城市飞翔的姿态。每个诗意栖居的人,都会祈求河流不要带走漂泊的晨曦与暮色,他们将以闪电般的汉语,仰望星空,为这座城市加冕,构筑一座簇新的诗歌之城。
晚霞褪去,弯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烙在城市的额际。江水悄然流逝,在沙滩上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此刻,唯有诗人端坐在书桌前,以辽阔的想象来掌控夜幕下的烟火人间,以及喑哑的孤独。但你会发现,你是这个城市的旁观者,而大众却喜欢聚集在河滨的夜宵摊前,打开一瓶瓶泡沫四溢的啤酒,整个夜晚在醉醺醺的泡沫中喧嚣起来,生动起来,妩媚起来……
当午夜来临,明月浮在湘江上,烟波浩渺,世界重新陷入空灵的寂寥中。我多想独坐扁舟,佯装为渔夫,钓风,钓月,钓河面上的烟波,钓鸥鸟所制作的涟漪,以及若隐若现的诗句,找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田园日子。当然,我不是归隐林泉、清心寡欲的高僧,无法彻底放弃对虚名浮利的渴望,但欲望往往是人生而不自由的枷锁。有时,我喜欢独拥书房,以凌空蹈虚的文字放浪江湖,弄月吟风,呼雁对酒,出没风波里。有时,我又不得不放下书卷,冥思苦想地追索:何处汀州才是家?我想,诗在何方,家就在何处。有时,我枯坐于寒灯下,重温洛夫的长诗《漂木》,以鲜活的汉语打发漫漫长夜,他不愧是诗意栖居的好导演:“当河谷上空一只鹰鹫/俯冲而下/叼去了/河面上一层薄薄的月光/时间噤声/故事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