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英
晚饭吃过了,猪、鸡、鹅也喂过了,三个小朋友在身边追逐打闹,两个系着围裙的大人在昏暗狭小的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捣鼓着,沉默,却默契。父亲和母亲总有忙不完的活。父亲把一只封存好的土瓷坛搬进房间床底下,出来时,母亲已经往另一只空坛里洒盐,父亲连忙往里码一层萝卜干,用扁担的一头压实,一洒一码一压,一层一层,如打“地基”,直至坛子装满。在老家,不管男女,个个都是腌制萝卜干的行家里手。
瘪瘪皱皱的萝卜干是白萝卜的沧桑化身,褪了姿色,蜡黄,长条形,味道却奇好,咸咸香香,软中带韧,是下饭送粥难得的好菜。时间蕴藏着真挚,久置的萝卜干犹如陈酿老酒,醇香可口,回味无穷,是萝卜干中的上上品。萝卜干,伴随着庄稼人度过漫长的穷苦岁月。
穷苦的岁月也有穷讲究,萝卜干的选料是不能马虎的。萝卜必须是上好的白萝卜,当季、新鲜。切开,厚哒哒的白肉润如羊脂,气息浓郁。畸形的、烂的、老的、柴的,弃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家一带缺米、缺肉,不缺番薯芋头萝卜青菜。
一个冬天晴好的日子,母亲在河埠头拔萝卜,我们兄弟仨在酥软干燥的田垄上翻跟斗,天空“一行白鹭上青天”。“拔起萝卜带起泥”,萝卜种在沙地里,泥不多,母亲只需将畚箕里拧掉缨苗的萝卜往河里一泡,抖几抖,就完成了萝卜的净身环节。“素颜”的萝卜,莹白如玉、浑圆丰腴,如同贵妃出浴,有一种赤裸的富态。
母亲不慌不忙套上围裙,站在两条平行的板凳之间,将砧板横搁在板凳之上,左手按住萝卜,右手的菜刀往下一压,“唰”的一声,纺锤形的萝卜随即一分为二,“唰唰”,二分为四,“唰唰唰唰”,四分为八。母亲的菜刀往边一拨,切好的萝卜片就“哗”一下掉到凳下的箩筐里。母亲往箩筐里撒入适量的盐,反复搅拌,使盐与每一块萝卜片充分接触,然后挑到晒谷场摊晒。再将萝卜条逐一码在晒场上,如排兵布阵。摊晒完毕,母亲缓缓地直起腰,双拳轻轻捶打腰部,端详着纵横有序的白花花的萝卜片,年轻漂亮的脸蛋露出满足的笑容,仿若刚刚结束了一项神圣的仪式。
这一连串拔泡切搅晒的动作,不总是母亲一人完成,有时父亲也会帮忙。但更多时候,父亲要忙“大事”去。
秋忙过后,父亲常会跋山涉水,到深山里贩卖豆豉,一去就是几日。父亲说,“白云深处有人家”,那里交通不便,物资更短缺,是售卖的好去处。父亲每次回来,母亲总以一碟萝卜干炒五花肉犒劳他。大哥积极主动地往灶膛里塞干稻秆,“嚯”的一下,火苗蹿出了灶口,铁锅里的油“哔哔”爆响。母亲撸高衣袖,娴熟地挥舞着锅铲。薄薄的花肉“呲溜”一下,奋不顾身地冲进滚热的油锅里,锅内顿时风云乍起、锣鼓喧天,“为爱殉情”的切成指甲大小的萝卜干随后也跳下去,热气蒸腾中,萝卜干与花肉片干柴烈火、糅合拥抱。不一会,一碟油水闪亮、香味四溢的萝卜干炒五花肉就端上了桌面。青菜还未炒好,晚饭尚未开始,可我们兄弟仨早按捺不住,齐齐坐,齐张嘴,父亲用筷子夹肉,吹一口气,逐一塞进我们的小嘴里。那个香呵,直刺进味觉记忆深处,穿越悠悠岁月,铭刻至今。说是母亲犒劳父亲,其实基本都进了我们兄弟仨的胃里。
物因多而卑微。萝卜干是卑微庸常之物,上不了台面,难以跻身于逢年过节的菜系之列,用来招待客人,也是对客人的大不敬,更忌当供品祭拜先祖。母亲说。
稀粥也难登大雅之堂,可食物匮乏的人们缺不了它。喝粥少不了萝卜干,一淡一咸,它们是世间绝配,犹如女貌郎才。这种绝配,演绎着平头百姓寡淡生活中的人间气象。
我喜欢看四叔喝粥的样子。四叔比父亲小四岁,却不知何故,少了两颗门牙。“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每每想起四叔,我就会想起此句。四叔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喝粥,庄稼人哪有什么讲究?四叔左手捏着一根萝卜干,嘴角肌肉咧向左边,滑稽地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口腔,随即用大牙咬住萝卜干,左手往外一拉,一块萝卜干就掉进了四叔的口腔里。四叔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牢牢钳住盛满稀粥的大海碗,随着三指转动,嘴唇贴着碗沿转一圈,喉结滑动,“嗦嗦”,一海碗稀粥就顺着嗓子眼儿到了肚里。干农活儿体力消耗大,四叔一餐能喝七八碗。我从四叔一个接一个的打嗝声里,闻见了幸福的味道。一天之计始于晨,而乡村的一天则是从喝粥开始的。
萝卜缨也是一味蔬菜。在我童年苍白的记忆中,它是味道鲜美的菜肴。挑选鲜嫩的萝卜缨苗洗净,放进沸水里稍微焯一下,捞出,在团箕上摊凉,切碎,捏成团,挤干水分,拌以熟油、盐,即成一味。这味奇特的菜,油的香、盐的咸、缨苗的生涩凉爽,凸露无余,能挥洒出味觉上的超现实主义。母亲做过几回给我吃。味蕾有着强大的记忆,几十年后,我想起都还能咂吧嘴。
可萝卜缨似乎与我有仇。家乡的冬天,风一度柔和,光一度明媚。夕阳下,几位小童手牵几头老牛缓缓而行,徐舒有致,这是一幅美丽的乡村暮归图。对面村的二妞经常与我一起放牛。我们牵着牛,沿着田埂让牛吃草。田垄里青绿的萝卜缨在柔风中摇曳浅笑,我手里拿着牛鞭,不鞭牛,却总爱鞭打那蓬勃的萝卜缨。二妞看不过眼,叫我住手,我不听。后来二妞说,她将来可不会嫁给糟蹋庄稼的人,于是我再也没有鞭打过萝卜缨。
人到中年,远离家乡近三十年,我依然钟情于家乡的萝卜干。一方饮食养一方人,稀粥配萝卜干的饮食,培养了家乡人憨厚与皮实的品性。生活不需奢侈,每天熬一碗白白的米粥,蒸一个自己动手制作的馒头,再配上一碟家乡的萝卜干,简单却美好。今时今日,连萝卜干自己也没想到,它不单受到如我一样从物质匮乏年代走过来的人喜爱,也受到从不缺珍馐美馔的新一代都市人的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