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雄
在我老家屋前的池塘边,生长着许多各种各样的树,有樟树、柳树、桐子树,还有橘子树、枣子树、板栗树……它们与水为邻,共生共存。
夏日的太阳出来后,高大的樟树下就有了一大片的树阴。而有些树的树阴则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年少的时候,我经常同小伙伴们在樟树下乘凉歇息、玩耍嬉戏,读书写作业,甚是欣怡。而到了午后,随着太阳偏南向西下落,树影也逐渐向东移动。樟树那团蓝宝石般的树阴变得越来越浓郁了,甚至它的阴凉已流淌到了道路的中间。在树阴下坐久了,对哪种树的树阴多,对哪种树的树阴更讨人喜欢,也说不出个高低来。就好像父母亲对于儿女们的爱一样,孰轻孰重,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
在村里,父亲是位能人,他不仅是一个种田的好手,而且还有一门做印章的手艺。其实,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老实憨厚的父亲总是忙碌着,一天天忙里忙外,既要下地干农活,多挣点工分养活全家,又要抽空到自留地里种些蔬菜,还要做角盒赚点钱补贴家用,慢慢地就忙碌出田里长势旺盛的庄稼和他脸上最自豪的神色。有时候,父亲忙不过来想要我去帮帮忙,我却皱着眉头懒洋洋地回答道,不去!父亲听后想发脾气,但往往他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一言不发地一个人做去了。
我虽然是个农家的孩子,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庄稼尽管离我这么近,可是我的心却离它是那么远。父亲对我们的希望,是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农民,播种、插田、犁田、打禾等农活样样都行。而我对此却不以为然,常常捧着个书本。为此,父亲经常苦笑着和我的母亲道,这孩子心远着呢,这片庄稼地收留不了他。从父亲的话里,我不知道他苦笑的背后,是对我的爱多一点,还是对我看不到的未来失望多一点?
这样的感觉真的像我坐在树阴下时,不知道爱与失望究竟是哪一片树阴?我也在猜测父亲真正的心思,比如他经常对我大哥说,梦想不可缺少,但梦想不是做白日梦,它要建立在脚踏实地的基础上。比如他又说,既然生成是一棵树,那既要有粗壮的树干,也要有丰满的枝叶。如果只有主干,没有枝叶,这样的一棵树将来会真正成为树吗?现在想起来,父亲对大哥所说的一切,是不是有一半在说给我听呢?他是不是还在巧妙地、有针对性地作响鼓不用重锤的传达?
在村里,母亲也是一位精明能干的人,她每天起早摸黑,为我们兄弟姊妹的生计而忙得焦头烂额。而她能够苦中作乐,还常对我们兄弟说,虽然长在贫寒之家,穿的也是打补丁的衣服,但你们要做男子汉大丈夫。她一生平淡无奇,却一直在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潜移默化地向我们传递为人之道、做事之理。
年复一年里,地里的收入只能勉强度日,有时还要欠账过年。特别是有一年大旱,地里的花生减产四五成,我们便开始怨天尤人起来。母亲听了,便愠色道:“话不能这么说,生活的苦和乐不能用收获的多少来衡量。你别忘了,在耕种的过程中可享受到了许多快乐。这种快乐,也是无法用收获的多少来划等号的!”
这样的苦日子,还有快乐吗?我疑惑了。
说到快乐,母亲笑了,好像连眉毛都笑了。母亲说,在种花生的日子里,开始的时候,看到瓜秧从泥土里钻出来、看到瓜藤上开出了一朵朵小黄花、看到蝴蝶在花的旁边飞来飞去、看到黄黄的花儿谢了变成花针、看到叶子慢慢变黄就静静地等待收获了……孩子,做什么事,都不可能去刻意追求那么完美。但只要我们付出了,能够有一半的收获也是称心如意的事了。往往,人生能有这样一半的称心也就应该满足。
什么半称心?我又疑惑了。
对,母亲说,半称心是生活的一种常态。谁也找不到十全十美的称心,把半称心作为生活对自己的恩赐,你才会看到生活中的另外一种圆满和美丽。
从母亲的话里,我马上想起了父亲的所言所行!在那一段艰难岁月里,他有一半左右的时间里在思想改造,而另外的一半时间里可以让自己的庄稼长成最旺盛的模样;他能够在我对于读书与农事之间的取舍,选择的是看破而不说破,这真正体现了他难得的好修养。他给了我要在一半与另外一半之间选择的空间,或者更可以说让我去找一半与另外一半之间一个平衡点的机会。他可能还与母亲的想法如出一辙,希望我在选择的路上不管如何付出,到最后能有一个半称心就行。再如果,把父母亲比作屋前的樟树与柳树,我陡然明白了,炎炎夏日里那些树阴,它们在朴素地流淌着一个道理:不要纠结孰轻孰重、孰好孰坏,如果能始终拥有一颗“半称心”,才会多了一份从容和淡定,也才会多一份喜悦和感恩。把各自的梦想放低些,其实不是放弃追求,而是通过努力去接近现实的一种境界。